金尧城之破，意味着这场持续了五年之久的乱世纷争终于落下了帷幕，割据各地的藩王死的死、降的降，就连旧朝的不少臣子都看准时机跑来降梁王了。

其实早在半个月前，梁王已经拿下了洛阳，准备等着喻程雪将一些旧朝残余的兵马收拢，他们喻家一家人就能在洛阳的王宫中重聚了。

但梁王活不长久。

谢枰知道，梁王登基不到两个月，就突发疾病驾崩。

之后，喻程雪会登基。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今夜，全军在军营中大摆宴席，庆贺最后一战金尧城也轻而易举地攻破了。

这一夜人人都兴致很高，将军士兵们可以归家探亲，一些跟随喻程雪南征北战的百姓也能终于安顿下来，战争也结束了，没人会不高兴。

除了谢枰。

军中宴席，从很多年前开始，从谢枰跟着喻程雪一同南征北战开始，喻程雪身边的那个位置，永远都是留给谢枰的。

但今天，那个位置，喻程雪给了今日他从战场上救回来的少年。

谢枰甚至还不知道那个少年叫什么名字。

也因为那个少年的出现，宴席上的气氛变得很诡异。

别说是将军，连士兵都知道，喻程雪和谢枰的关系不一般，他们是竹马、是至交、是密友，喻程雪身边唯一的位置，只会是谢枰的。

而今天……

坐在谢枰身边的将军遇到这种情况，连话都不会说了，只会闷声喝酒，再闷声给谢枰倒酒，试图安慰谢枰，但安慰失败。

谢枰望着坐在高位上的喻程雪。

喻程雪正倚在美人靠上，支着额看军中歌女舞姬在台上表演，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似乎觉得有些没趣味。

过了一会儿，喻程雪的目光落在他身边的少年身上。

他眯了眯眼，伸出手来，撩起一缕那少年的长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跪坐着，原本就浑身紧绷，被喻程雪这么一问，整个人都像是吓了一跳一样，差点弹起来。

他的脸涨得通红，紧张地小声回答道：“赵……赵庭。”

喻程雪漫不经心地玩着赵庭的头发，片刻，忽然微微一用力。

赵庭被拽疼了，连忙往喻程雪那边靠过去。

喻程雪顺势就勾住了赵庭的脖颈，挨在赵庭的耳边问道：“知道我是谁吗？”

赵庭忍着眼眶里的眼泪道：“知……知道……您是喻小将军，小……小梁王……”

喻程雪“唔”了一声，“以后我纳你做王妃好不好？”

赵庭大惊失色，再一次差点跳起来。

他的膝盖顶撞到了矮矮的桌板，导致桌案上的酒杯倾倒，酒液洒了出来。

一些闷头喝酒的将军都抬起头来，望向高台上。

喻程雪看着赵庭，“你看看你，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本王不过是说要娶你。”

他这话说得声音并不小，在场的人都能听见，遑论谢枰。

军帐中寂静无声。

喻程雪站起身，先把酒杯扶了起来，往里面倒满酒液，再端起酒杯，举向在场的将军们，“本王能有今日，还得多亏了各位将军的扶持提点，本王在这里敬各位将军一杯。”

几位将军率先反应过来，连忙站起身，也向喻程雪敬酒。

谢枰并没有站起身。

他垂眼看着桌案上放着的菜肴，心想，既然喻程雪没有提到他，他又何必站起身。

然而，大概是身边的将军都不忍心看到谢枰独自一人被冷落，先有一人对喻程雪笑道：“咱们这算什么啊，不都是听小王爷和谢公子的指挥，咱们就是一莽夫，什么也不会，论兵法，还得是谢公子，论打仗，也没人比得过小王爷。”

这将军说完，其余几位纷纷应和，还有人笑着对谢枰道：“末将在这里敬谢小公子一杯。”

谢枰没有办法，只能站起身回礼。

一杯酒下肚，喉咙里热辣辣的。

谢枰将这种烈酒带来的不适感压下去，刚准备坐下，就听见喻程雪突然道：“阿枰，来，本王也敬你一杯。”

谢枰抬起头来，对上了喻程雪的视线。

喻程雪的眼眸漆黑无比，唇角虽然微微弯着，可眼底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甚至有些凉意。他抬了抬手，示意谢枰过去与他碰杯。

谢枰握着杯子的手一紧。

但他还是过去了。

在喻程雪亲自给谢枰倒酒的时候，谢枰盯着酒杯里的酒液，竟然抱着那么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想着能不能透过酒液，看见这个占据了喻程雪身体的妖怪的真面目。

但很可惜，酒液上映出了喻程雪俊气的眉眼。

根本不是什么妖怪。

谢枰跟喻程雪碰了杯，再次饮尽一杯酒。

他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喻程雪突然伸出手来，拉住了旁边赵庭的手腕，将一杯酒塞进了赵庭的手中，对赵庭道：“你也敬谢公子一杯。”

喻程雪看着谢枰，对赵庭介绍道：“这位谢公子，是本王的至交兄弟，谢枰。”

谢枰的手一抖。

他不想再忍下去了。

在赵庭的手颤抖着伸过来要和谢枰碰杯的时候，谢枰的手骤然一松，酒杯连同里面的酒液都洒在了地上。

赵庭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谢枰看着喻程雪，因为连喝两杯酒，从脸颊到眼尾都泛着红，看上去像是哭过一样。

但其实谢枰并没有。

安静了一会儿，他对喻程雪道：“不胜酒力，手抖了，我先回去歇息。”

说完，拂袖转身离开了军帐。

谢枰一离开，军帐中的气氛就寂静得更加诡异了。

几位将军纷纷以各种借口告退了，最后整个宴会办得不成样子，残席之上，只剩下了喻程雪和赵庭两人。

赵庭低头跪在喻程雪身边，一声都不敢吭。

喻程雪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往后靠，靠在美人靠上，斜斜倚着。

他拎着酒杯，借着烛光摇晃着杯中酒液。

寂寥无声的军帐中，喻程雪开了口，问赵庭：“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赵庭身子颤了颤，道：“没有了……爹娘和兄长都死了，就剩我一人了。”

喻程雪又问：“几岁了？”

赵庭道：“十……十九岁了。”

喻程雪没有说话。

谢枰比赵庭还要小，这是喻程雪没有想到的。

不过这也不重要。

喻程雪将杯中的酒一口饮尽，起身，对赵庭道：“去本王的军帐等着。”

说完，便掀开袍角踏下台阶，离开了军帐。

……

谢枰没有回自己的军帐。

也许是喝了酒，他心口像是被一团火堵着似的，难受又发泄不出来，干脆去牵了一匹马来，也不顾自己身上还有伤，就出去跑马了。

有人想拦，也拦不住。

谢枰纵马跑出了很远，最后停在了一处高丘上。

时节还是盛夏，金尧城的火光已经灭了，星星点点还在燃烧的是余烬，就像是这乱世之前残余的势力，已经在这五年的纷争中缓缓被熄灭。

新的王朝即将诞生。

但谢枰却第一次看不见自己的未来。

上辈子，喻程雪攻破金尧城之后，在军营举办的晚宴上，搂着谢枰的肩，让谢枰坐在他身边，两人一起喝了个酩酊大醉。

谢枰依然还记得那一年，欢声笑语的军帐，喻程雪喝得眼尾泛红，眼眸里全是谢枰的影子。在谢枰将喻程雪扶回军帐的时候，喻程雪一边往床榻上倒，一边顺势拽过谢枰的手腕，把他拽到了自己的身上，就抱着谢枰不放手了。

喻程雪吻了谢枰的脸颊之后，就搂着谢枰沉沉睡了过去。

这是喻程雪给谢枰的第一个吻，也是他们的“第一夜”。

当时谢枰的心跳得飞快，虽然醉了，却很清楚，这是喻程雪对他的告白。

陪着自己心爱的人，从年幼到年少，再到成名和登基，看着他一步步走上万人之上，不管是谁都会很高兴。

可今天，看着喻程雪搂着旁人轻描淡写地跟自己敬酒，谢枰是一点儿都笑不出来。

他牵着马，在高丘上坐下。

谢枰想，要不等喻程雪登基，他就回到父母身边，陪着他们算了。

上辈子跟着喻程雪南征北战，后来又随喻程雪入了宫，被关在那四方的天空地下，最后远走封地，困在遥远的北方，连进京都不被允许。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谢枰觉得头疼，想不明白，最后躺了下来。

高丘上的晚风轻柔极了。

谢枰有些昏昏欲睡。

不知什么时候，他感觉脸上痒痒的。

以为是蚊子，谢枰抬起手来挥了挥。

结果他的手碰到了不一样的触感。

谢枰立刻睁开眼来。

喻程雪正半弯着腰，眯着眼看着躺在地上的谢枰，他垂着眼，长发恰好垂落下来，扫过谢枰的脸庞。

谢枰和喻程雪对视了。

寂静片刻，谢枰坐起身，冷冷看着喻程雪，同时瞥了一眼高丘下的一匹黑马，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没有听见马蹄声，因为喻程雪把马拴在了比较远的地方。

谢枰问喻程雪：“小王爷有美人在怀，怎么还舍得出来？”

喻程雪没说话，在谢枰身边坐下来。

“给你瞧个东西。”他伸出手，手握着拳，递到了谢枰的面前。

谢枰看着喻程雪的手。

下一刻，喻程雪张开五指，一串吊坠一样的东西瞬间从他的指间落了下来。

仔细一看，是由一些贝壳串在一起，串成的吊坠。

喻程雪轻轻晃了晃手中的吊坠，“喜欢吗？”微微一顿，“金尧城的对面是海，海边有很多这种小玩意，攻破金尧城以后，我在街上捡到了几串，估计是小摊贩丢下这些以后跑了。”

谢枰怔了一瞬。

他抬起眼来，看着喻程雪近在咫尺的眉眼。

月光不知何时从云层间透出来，照亮了喻程雪的眉眼。

那一刻，谢枰恍惚以为，那个少年又回来了。

但很快，喻程雪又道：“你要是不喜欢，我就送给赵庭了。”

谢枰脸上的表情瞬间沉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别过脸去，“那你送吧，我不喜欢。”

喻程雪没有说话。

他手中的那串贝壳吊坠在月色下轻轻摇晃着。

安静了一瞬，喻程雪突然靠近过来，“我知道你喜欢。”

他伸出手，牵起谢枰的手，将那吊坠缠在了谢枰的手腕上，绕了两圈，和之前的红绳一起。

谢枰的眼睫颤了颤，看向喻程雪。

喻程雪靠近过来的时候，身上的气味似乎将谢枰包裹住了。他身上是谢枰所熟悉的淡淡清香，竹叶一样的味道，只是闻到这个味道，谢枰就觉得眼眶一酸。

谢枰眨了眨眼，声音很轻，问喻程雪：“你既有了心上人，又何必来招惹我。”

喻程雪垂着眼，给谢枰缠好了那串贝壳吊坠，端详半晌，才道：“心上人？我没有心上人，我的心上人死了很多年。”

谢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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