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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雪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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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格外的阴沉黏腻。梅子雨断断续续的,怎么也望不到晴天。

过去的六年,怜月总要黏着她的阿辞。吃饭睡觉还算平常,上茅厕也要在外守着,生怕弄丢了似的。

可那个夏天,她与她,统共也没见过几面。

不唱戏时,怜月坐在窗边看云,一看就是两三个时辰。

房檐下姊妹们的闲谈,她一句也听不见。

那些人不无嫉妒地八卦,说辞雪如何凭着一曲《凤求凰》,在业城里声名大噪,引得多少王孙公子慕名听戏,争与缠头。

更令人眼红的是,辞雪竟得了朱家二公子的垂青。朱二爷对她极是上心,送了多少金银首饰不说,每逢佳节宴饮,总要拉她作陪。朱府那么些姬妾,也没像对她那样喜欢。

看样子,朱二爷是真想娶她进门了。

这小贱蹄子,真是走了狗屎运哦。

“沙……沙……”

雨丝不争气地落下来,怜月默默阖上了窗。

桌上的阳春面,一天也没吃几口。汤早干了,面黏成一坨。

烛线许久未剪,结成干瘪的黑炭,落了一层薄灰。

对门儿的刀马旦不再来找茬,因着屋里很久不煎药了。药罐子不知摔了还是打了,平白多了几道裂痕。

……辞雪不在,一切都失了颜色。

虽然,她偶尔也会回来。

她们还会同台搭戏,唱那一折《凤求凰》。

辞雪还是扮相如,怜月还是扮文君。

只是怜月的曲词,再也没有唱错过。

“数不尽,汉宫乔木连枝叶……”

再也唱不出那句唐突的“燕燕楼”了。

辞雪看她学了乖,有点诧异,但也没多说什么。

唱完了戏,看少女气色甚差,还苦口婆心劝她别忘了吃药。

临走时,她留下许多金银,嘱咐怜月多吃点大鱼大肉,多添几身好看的衣裳。

怜月从不应声。

她知道,都是那姓朱的给的。

辞雪前脚刚走,怜月把那些黄的白的一卷,统统扔进了臭水沟。

少女的情思,总是刚烈又纯粹,容不下半点瑕疵。

可辞雪不一样。

她比她,年长了七岁。

七年,足以磨去许多棱角,又刻上许多的世故与教条。

男婚女嫁,天地伦常,已然深深嵌进了血肉。

和许许多多的姊妹一样,她觉着能得良人看顾,嫁到豪门大户里去,简直是祖坟冒了青烟。

多少人盼了八辈子都盼不来的良机,怎么就落在自己头上了呢。

她觉着幸运极了,可不知为什么,又总是高兴不起来。

每天在富家子弟之间周旋,还要强摆着笑脸讨朱公子的欢喜,实在是身心俱疲。

有时候,她受不了席上的糜烂气息,一个人跑到亭子里看月亮。她想不通自己在做些什么,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呢……

嗨。

就当是——

为了月儿吧。

只有想起怜月,她才觉出无比的踏实与甜蜜。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可只要还有一点盼头,她愿做那风雪夜归人。

辞雪早已盘算好了。

等朱应臣答应娶她进门,就带怜月一起去。

月儿的命太苦了,她只想要她下半辈子,富贵安乐,衣食无忧。

眼下自己受这点委屈,又算什么呢?

这么一想,辞雪才又振作了起来。重整笑靥,回到乱哄哄的酒席上去。

可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和怜月到底算是什么。

是师徒?是姊妹?是亲人?是知己?

还是……

唉。

人世间有太多种名分,却找不出一种来概括她们。

辞雪只知道,她在乎怜月,非常非常在乎。

只要为着她好,怎么都可以。

那天入秋,天才擦黑,怜月早早的睡下了。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珠帘掀动的微响。

她认得脚步声,是阿辞回来了。

今儿她不是去朱家了么,怎的回来了呢?

她感到阿辞坐在床边,轻轻一声长叹。

她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可念起那句“朱郎”的仇,赌气翻了个身,对着墙壁装睡。

她感到阿辞掀开了纱帘,指尖很轻柔,拂着她的长发。

此刻,辞雪的心思乱极了。

她今天趁着酒劲,试探了朱应臣,若要娶她进门,多带个陪嫁的,他会不会喜欢。

没想到朱应臣拒绝了。

他说,主母聂夫人十分严厉,最讨厌下九流。能娶她一个,已是大大开恩了。若要娶两个,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主母成见极深,朱应臣又不敢不遵。任辞雪怎么讨好,也毫无转圜余地。

最卑微的蝼蚁,哪有讨价还价的道理。

辞雪不由得失了方寸。

她嫁去了,怜月就嫁不去。

难道要月儿一个人,留在燕燕楼吃苦受罪,永无出头之日吗?

还是……

只能这样了罢。

辞雪想了很久很久,艰难拿定了主意。

她抚着怜月的秀发,眼底浮上了泪花。

我的月儿哎……

你一个人去了朱家,要好好的啊。

次日一早,怜月还没睡醒,就被辞雪拽起了床。

她为她理云鬓,画远山,着浅黛,点沉檀。仔仔细细地,收拾了一副极新艳的妆。

“这是做什么?”怜月看着镜里开颜发艳的自己,实在不明白。

“朱二爷来燕燕楼设宴,一会儿唱凤求凰,你得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听见没有?”辞雪匆忙梳洗着。

怜月不吭声。

“问你呢,听见没有?”

“……行。”

怜月第一回见识到,辞雪还有这样一副面孔。

她坐在角落里,冷眼看着她与那群公子哥儿混成一片,与他们斟酒送钩,陪他们分曹射覆,应着他们言辞放浪,还对着其中那个最贵气的少爷,一口一个“朱郎”叫得甜腻。

怜月有些心酸,亦有些反胃。

席上,她觉出那些男人的目光,总是瞥来自己这边儿,盯得她如芒在背,直起鸡皮疙瘩。

尤其……是那个姓朱的。

酒过三巡,那姓朱的嚷嚷要辞雪唱两段戏,助助酒兴。

“给众位爷来一曲凤求凰,成不成?”

辞雪含着媚笑,又给怜月抛了个眼色。

怜月闷哼了一声。

琵琶声起,怜月干等了几拍,方才勉强开了腔。

“数不尽,汉宫乔木连枝叶……”

唱得涣散无力,跟饿了几顿饭似的,听得座上的爷们儿都打起了哈欠。

辞雪抱着琵琶,忍不住攒紧了眉头。

……月儿,你这是唱的什么呀?

关键时候,你怎么不听话呢?

再偷觑朱公子的脸色,只见他目光飘忽不定,时而盯着自己,时而又瞥向怜月。

她看得出,他在垂涎怜月的美色。

呵……

男人的心思,不过就那么一回事儿。

辞雪边弹着琵琶,边审时度势。

火候差不多了。

只差她,顺水推舟了。

月儿哎……

我可都是为了你啊。

辞雪一咬牙关,脸色放沉,猛将琵琶摔在地上。

“砰”地一声震响,座上都惊了一跳。朱公子吓得放脱了酒杯。怜月转头看向辞雪,满脸都是茫然。

“朱应臣,你要不要脸?”

辞雪极力将冷笑装出几分刻毒。

“那小贱人有那么好看?你爱看,我挖了你眼珠子,安在她身上怎样?”

众宾客一时哗然。

还没人敢对朱家少爷这样无礼。

“你……你疯啦?”朱应臣气红了脸。

怜月更是愣在原地,一时转不过脑筋来。

分明是辞雪硬拉着自己来的。这极美艳的妆,也是她亲手给自己描的。

她不知她唱的是哪一出戏。

“好,我疯了,我滚。你两个狗男女看个够去罢!”

辞雪撂下一句恶言,当即拂袖而去。

推门进了院落,才听见脚步声追了上来。

“阿辞——”

怜月气吁吁赶上,拉住辞雪的袖子。

“你……你怎么了?”

辞雪扶住额头,却不想给她一个解释。

三言两语,又怎能解释得清?

“你回去。”辞雪恢复了温和的脸色,“替我道个歉,好好哄着他们。”

“我……”怜月仍在惶惑。

“快去。”辞雪轻轻推了她一把,“我喝多了,别让我难堪。”

怜月低下了头,默默转回身去。

她从小听着阿辞的话长大。

她吩咐的,她不敢不从。

那天傍晚,暮云如烧,秋老虎闷得人心惶惶。

宴席才撤,怜月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葛花醒酒汤,匆匆回了卧房。

她仍记挂着,辞雪早先说的“喝多了”。

珠帘一掀,她瞧见辞雪半躺在床上,放空了两眼,脸上挂满了疲倦。

“阿辞。”

怜月放下汤碗,轻声一唤。

“喝口汤罢。”

尽管,她曾在睡梦里喊着男人的名字。尽管,她与她已经分离很久。尽管,中午经了那么一出荒诞无比的闹剧。尽管,有那么多尽管……

可她还是她的阿辞。

她还是忍不住爱她。

辞雪歪头看着怜月,无力地报以一笑。

“朱二爷走了么?”

怜月心下一涩,摇了摇头。

辞雪瞥一眼桌上蒸腾的雾气。

“这汤,你给他送去。”

怜月胸口一震。

……我为你熬的汤,你教我送给那个男人?

积蓄已久的怨怒和委屈,再也忍不下去。

“他算个什么东西,要我送汤给他?”

作者有话要说:人世间有太多种名分,却找不出一种来概括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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