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里，钟鸣声回荡。
南阳附近有好几座寺庙，其中平兰寺是最小的一座，虽有些破烂，但据说在里面求姻缘，是最灵验的。
陈匪照今日是第二次过来，和先前那次一样，很不情愿。走了一半不到的石阶，便道，“你求姻缘，拉着我一起上来干什么？”
“你说我为什么要姻缘，”谢恒走得比她快些，头也不回。
陈匪照自是能猜到缘由，没回答。两人登上四十九层石阶，终于来到平兰寺前。
阔别三年多，这里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香火鼎盛。
陈匪照纯粹是被谢恒硬拉过来，心里对红尘没什么渴求，一路跟在他身边，他去哪就去哪。
而这温顺安静的模样不知是不是取悦了谢恒，微微翘起唇角，拉着她来到一个和尚面前，“师傅，我想求个姻缘符。”
“施主请去主殿，”对方看向一处。
于是两人便又走向那里。今日阳光很足，主殿前排了很长的队伍，似乎都是为了那姻缘符而来。陈匪照和谢恒甚至没能登上主殿的石阶，在前面空旷的地方排起队来。
用手挡住阳光，陈匪照眯眼看向上方——大雄宝殿几扇门都大开，前面有个一人高的炉鼎，人们背对着佛祖而面朝外面，鞠躬上香。
好容易到了他们，脱掉鞋子走进殿内，旁边有个小木桌，站着一位粗布麻衣的和尚。
“师傅，”谢恒走上前，发觉那和尚是个瞎子。
他刚写好名字，说要一个姻缘符，瞎和尚却给出两个，“这位姑娘不要吗？”
陈匪照先前并没出声，见他注意到自己后，吃了一惊，摇头道，“我不用。”
“好，”那和尚也不多问，将一个姻缘符递给了谢恒。
谢恒握着它，望向了几丈外的金身大佛。
要朝拜吗？他无人可觉地皱了下眉，心里犹疑。
若佛祖能解了他的惑，倒是也能一拜。
他驻留在原地，长久地望着那尊佛像。陈匪照想起对方并不信佛，但这会儿却见他若有所思。
“我在想，要不要向佛祖求一个愿。”谢恒道，“人生苦短，我想爱一个人，和她在一起。”
“你没有在爱我，”陈匪照罕见的回答，“你爱我的话，就不会把活生生的人烧死，更不会在被我撞见后，去找我的病人麻烦，只因他们家也在那附近。”
“我已经在改了！”
“可我也累了......不想再和别人有情爱上的瓜葛......”
陈匪照自幼和母亲一同生活，她曾疑惑过自己为何会没有父亲，但又觉得主动问起，对母亲来说未必是个好的回忆，因而没去问她，时间一久，便也释怀了。
这好像导致了她从不知道婚姻，是什么样子。
身边的朋友也都独善其身，陈匪照偶尔去病人家中，看到一些夫妻的相处——被生活熬干了所有情份，说是两人之间只剩下亲缘，可亲缘怎么能算作是情呢？
人生苦短，该纵情欢爱，陈匪照爱过了，知道和谢恒不合适，便想斩了这份情。
故而在失忆后并不纠结于前尘，反倒觉得无事一身轻，该逍遥自在去。
可惜前尘未断，芙蓉那事她着实有很大的责任。只好逼着自己去大宛，去找谢致，希望能挽回一些局面。
“我不想再说谢家那会儿的事，失忆后和你重逢，对你来说许是个机会。可为何、为何你还是冥顽不灵，还是哄骗我？先前说是放弃谢家了，但明明你和李水徵还有着书信联系，不放过一点上位的可能。”
“我在和你成亲后，因为你家人不喜欢我当大夫，放弃了这件事。可我读了那么多年书，吃了那么多苦，只因为和你在一起，便放弃了学医。如今想起来，太傻了。”
“你有你要做的事，你可以挣银子，在外与人交际，可我却像个笼中鸟似的整日待在府里，给长辈们斟茶倒水，说一些虚情假意的话。我被他们嘲笑在乡野长大，不懂礼节，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嫁的你这样.....”
这样的高门子弟。
陈匪照觉得可笑，她想，爱好像是一种冲动。
她和他相爱，许下恩爱两不疑的承诺，才知道原来爱是个裹着蜜糖的陷阱。她摔下去，尝到甜蜜的同时也跌得浑身是伤。
“所有让你不如意的地方，我都会改，”谢恒迫切道，“我这次当真放弃谢家了，你要知道炼造阿芙蓉的地方，我不也要带你去了？我或许曾让你失望，但陈匪照，我会改....”
他心急如焚，说得很快。
“或许我们只是不合适，”陈匪照叹。“我们家世背景相差很多，如果我家也是高门大户，或许能理解你的举措，而不是.......与你互相折磨。”
“没有折磨！”谢恒提高音量，攥紧她的手，“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爱你！”
佛殿回荡着他的声音，周围人都看过来。
但她觉得这三个字是束缚。
两人站在昏暗处，影子渺茫，像两道从香火那儿跌落下来的灰段。
陈匪照问，“你向来都重视权势，舍不得谢家带给你的所有，为什么忽然就变了心意？”
“因为.....”谢恒顿了顿，好像有些难以启齿，低声道，“因为我发现再那样下去.....会被你抛弃。”
谢恒一直很自信，他自始至终都否认自己和陈匪照和离这一事实，认为只要把她找到，就会和好如初，两人能回到原点，她是不喜欢他做的那些事，但婚姻本就是一场骗局，两个人相濡以沫，总该要有些谎言。
只要他瞒得好，她不会知道的。
但原来陈匪照身边不只他一人，还有李水徵、春渡、谢致，即便她说过她和这些人没有别的情谊，谢恒也依旧不安、焦虑着。
陈匪照是他这辈子动心的第一人，也是唯一一人。
他需要牢牢抓住对方。
“我很爱你，”谢恒道。
犹豫了很久又补充，“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去爱人。”
而陈匪照恰恰也和这样的他成亲了。
两人一步步走出大殿，与那些慕名而来的女子擦肩而过。谢恒是其中唯一的一位男子，继而被旁人注视，陈匪照看着结伴而来的女子，心里微微一顿。
还能爱人，憧憬着爱，真是太好了。
*
两人上了马车，去往别处。
因着方才在佛殿前的话，彼此无言。
只是忽然，车速变快。像是有谁接替了马夫的位置，谢恒面色一变，急身想去找那马夫。“小心！”陈匪照却脱口而出，猛地一拽他衣袖！
数支利箭在下一刻刺破车窗，扎进了谢公子原先待的地方。
天旋地转，马车遭受重击，侧翻在地。
两人出去后，发现这是在一片竹林里。
潇潇竹叶悬起，陈匪照还没回过神来，便有一人袭来。她心一惊，刚要躲开，对方却灵敏闪过，攻向了谢恒。
“目标是谢恒？”她抬眉，见到几丈外谢恒被许多人围住，和他们缠斗。
刺客都蒙着面，虽身手一般，但有着一股疯劲，要以卵击石。
“哪来的刺客？”陈匪照刚要过去，却想起今日出门没带佩剑，迟疑一瞬，被不远处的一名刺客注意到，提刀砍来——
陈匪照丝毫不慌，侧身一避，握住那人的手臂，本想夺他利器，可瞥见不远处的谢恒，又顿了顿，踢开那人的刀，卸掉他全身力气后问，“你们是谁？”
他们先前在平兰寺耽误了好长一段时间，路上也没遭到伏击，这么说这些人是知道谢恒今日的行踪，早早便埋伏在这了。
会是谁？
谢致的人？
刺客没出声。
陈匪照直接扯下他的面布，当下震惊。
只见她虽未曾与对方见过面，但这人面色蜡黄，双眼赤红，形销骨立。一时间竟让她分不清将死之人是谢恒，还是这位。
“你.....”她去探他脉相。
脉相非常熟悉，“在哪儿也碰到过这样的人.....”
“你想干什么？！”刺客厉声说着，想甩开她，却又被浑身无力，“你是谁，也是那谢五身边的人吗！”
陈匪照：“你们和他有什么过节？”
仍是不答，对方恨极了谢恒，往他那儿走，陈匪照没阻拦，她相信谢恒会处理这事，故而站在一旁想找到更多的蛛丝马迹，可这时，那刺客却顿住，险恶地望向陈匪照。
“你和他共坐一辆马车，又是女子.....该是和他关系匪浅。”
眼神一变，陡生杀意。
竹叶高悬不落，刀剑凛然！陈匪照看到那人喊来几位同伴，一同攻向她。
她自然是有自保的能力，但无缘无故为何要牵扯进这一桩恩怨里？何况她也不想伤一个人。
陈匪照赤手空拳，虽是受了皮肉伤，但不一会儿，还是将那几人制服。
半跪在地上逼问，“你们到底是想做什么，谁派你们来的？”
“没有人派我们来！那谢五作恶多端，就应该去死！”
什么？陈匪照一偏头，在这时闻到异香。
终于是记起这人的脉相为何熟悉。
那日从苗疆初到南阳，在药房那条巷子里见到的流浪汉，身上也有着相似的脉相。
“你们.....也吸食了阿芙蓉吗？”于是她便沉沉开口。
刺客顿时面目狰狞。
“谢家逼我们吃下这种毒物，残害我们，该死千万遍！”
他撕扯身上布料，让陈匪照看到他身上全是烂疮，像被狗咬了似的流脓出水。
“姑娘，你还要帮那谢五吗？你可知我们被关在谢家，当他们的药人有多痛苦？这阿芙蓉吃了后便会上瘾，忍受穿肠刺肚之痛。姑娘你怎么不和我们一起，把他杀了？”
陈匪照眉头一颤。
刺客续道，“你知道南阳有多少人吃下阿芙蓉吗？谢家靠此谋得无数钱财，无数人因此而死。”
他们不知道陈匪照才是罪魁祸首。
“无端被抓去当药人，吃下这一毒物，浑浑噩噩，全身上下没一处好皮肉。我们....这一辈子都被毁了！”
“如果没有这东西的出现，我们怎么会受这种苦，怎么会上瘾？”
“怎么会家破人亡？！”
声声泣血，陈匪照神色恍惚。
她呆在一处，浑身发抖，说不出一个字。
“陈匪照！”那边，谢恒似有所觉，分神地喊了一声。
刀剑声扰乱思绪，杀意不减。
刺客们逼近陈匪照，一面哀求、哭诉自身的苦楚，一面背后藏着利器，随时发难。
他们共有六人，围住陈匪照，直直盯着她，像是想撕碎她。
身上烂肉.....竟也有几块掉在地上。
猖狂的风卷起地上竹叶，暗器般从后刺来——几缕长发被斩断，混杂着血珠。陈匪照的侧脸也被割破了。
她不觉得疼，只想，荒唐。
读了那么多年医书，想做个悬壶济世的好大夫，却在失忆后不仅亲手杀了一人，还用药物害了那么多人.....
“哈。”
陈匪照忽地发出一声笑。
还去什么大宛呢？她一个普通人，没有势力没有银钱，要不是靠着谢恒，甚至都不知道制作阿芙蓉的地方在哪儿。她被他们几人的贪欲拖进深渊，成为敛财的工具，如何才能补救？！
当大夫的初衷是想救人，以为有了一身好本领后能帮到很多人，可原来人生有许多无奈，人能做的事实在太少。
好像一切都毫无意义。
有人脸上已有湿意。
“努力了这么多年，日盼夜盼，想成为个好大夫，却是.....一场空.....”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不好看还请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