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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覆水难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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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鸣雪看着燕晗的脸,正如她时常揣度其他人的心一样,此刻她也试图揣度燕晗的心。

只是有些不同的是,燕晗实在不是一个坦诚的人。

即便他列出来自己罪无可赦的几条罪状,但帝王的脸上却没有半分愧疚或者惭愧的神色。

燕晗大约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江鸣雪也知道,在他还算身不由己的一生中,这些已经是他给自己、给天下,做出的最好的选择了。

“就这么难回答朕?”

燕晗放下手中的酒樽,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似乎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想听人当面骂朕几句,竟没一个敢的。”

“真是无趣。”

江鸣雪不由地愣了愣。

其实在燕晗刚刚继位那年,朝中还算是有不少直言上谏的老臣,只是后来燕晗以雷霆手段剪除了一些朝中的党羽后,不满的声音就少了许多。

再后来,他举兵南征,一战成名,就只能让人望而生畏了。

不过他大约也知道,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还是有许多憎恨的眼睛。

他们只是害怕他,却并不爱戴他。他们依然觉得,他是一个乱臣贼子,为了权力弑兄囚母,暴戾恣睢,大举攻伐,根本不是一个仁德的帝王。

甚至不是一个符合常情常理的人。

江鸣雪看向那双琥珀般的眼睛,忽然笑了笑。

“奴婢说不出来。”

在燕晗略有些错愕的目光中,她还是没有停下声音:“陛下问我,您还做错了什么。我实在回答不出来。”

“因为奴婢觉得,陛下实在没有做错什么。”

虽然燕晗不是一个坦诚的人,但是在这种与天下大事无关的问题上,江鸣雪还是想尽量对他诚恳一点。

“为什么?”

帝王难得从龙榻上起身,缓缓走上前,身后的影被烛火拉得很长:“你为何会觉得……”

“朕没错。”

江鸣雪看着他,觉得那双浅金色的眼睛忽然变得有些柔软,在她的记忆中,倒也算是眼前人难得生动的瞬间。

“没有为什么。”

她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像江南的小桥,声音温柔,却很笃定,“一定要说的话,因为陛下是陛下,陛下是明君。”

“奴婢相信,陛下是没有错的。”

大殿内的香炉熏得很暖,即便是白檀这样清冷的木香,也在此刻显得很温热浓郁,在一时的沉默中,好像这样的香气就是方才短短几句话的回响。

燕晗向来寡言,有时她的话一多,他就更寡言。

只是此刻,江鸣雪察觉到,他的唇边似乎有一抹淡淡的笑意,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笑意。

燕晗倒是没有多留她,似乎是有些累了。

在回住处的路上,江鸣雪想起先前见到兄长时,他满面担忧的神色,想起自己现下手握着观澜阁的所有权柄。

她知道,或许很快,她就不能这样平静地与燕晗对谈了。

朗月高悬,让炎夏的夜变得也有些明亮,她深吸了一口气,回忆今夜她本能地告诉燕晗,她觉得他不会错,只因为他是他而已。

江鸣雪确实是这样想的,她觉得燕晗是一个很出色的帝王,即便天下人不理解他。

回到院子里,阿槿睡得香甜,给她留着几盏灯,屋子里还是很亮。

她希望,自己永远不会后悔,今夜对燕晗这样坦诚。

……

近来,承天殿的夜似乎祥和了许多。

入眠之前,燕晗看了两眼金笼中的云雀。

已经入夜了,云雀还是叫唤个没完,他却还是没有让人拿出去。

有时看着这只鸟,他会想起送他这只鸟的人。

燕晗觉得,她和这只云雀一样乖顺,虽然不算是什么很要紧的人,但他似乎有些习惯听着她、看着她了。

不过这大约也不是一件很棘手的事。

他回忆着那个人方才脸上信任的神色,不解。

他知道自己无论做什么,大约都是错的,大约总有人要唾弃他。但他觉得无所谓,便也懒得杀那么多人。

可她却说他没有错,甚至没有理由……

他见惯了群情激奋的憎恨,你死我活的杀戮,尔虞我诈的算计,自以为世间没有人会不想在道义上骂他一句,好展现自己的德行。

如果不骂,那只是不敢而已。

但她大约没什么不敢的……

这种困惑一直伴随着他,甚至暂且盖过了边关棘手的奏报。思索再三,他觉得她大约是因为不够聪明,才会这样相信他。

燕晗躺到床榻上,难得没有喝安神的汤药。

他不喜欢蠢人,但她的愚蠢似乎还好。

……

对江鸣雪来说,这大约是她有生以来,最忙碌的一个夏天。

各地不断送上来新的消息,北齐与西戎似乎早已在集结兵力,想要趁南越与大荣战败,趁机联手吞并南越,再举三国之力,发兵大荣。

江鸣雪早已调度了观澜阁在各个州郡的势力,一有异动,他们的人进可揭竿而起,退可驰援王军,至少可以保得一方太平。

今日,她难得穿得很素净,只简单挽了一个发髻,插了一支芙蓉玉簪。

由于还没有被传召的缘故,她也并没有涂脂抹粉,脸上露出白皙细腻的底色,嘴唇的颜色说不上淡,却是一种很好看的薄粉。

江鸣雪坐在一方窄窄的书案前,微微蹙着眉。

她的手指很纤细,但在提笔时,还是有一种提剑的力道。大概是先前没注意,她的指尖沾了些残墨,擦了擦,还是有些黑。

一炷香过去,就在江鸣雪写完今日的密信时,一抬头,却正巧对上顾岸的眼睛。

他似乎看得有些专注,以至于她望向他时,他只是有些无措地看着她。

“姐姐。”

顾岸很快反应过来,粲然一笑。

他今日还是穿着一身红色的衣裳,只是用来系发的红绸换了一条坠珍珠的赤色锦缎,让本就招摇的少年更添了几分贵气,不由让人想起他原先高贵的出身。

就在他往书房走来时,江鸣雪本能地将方才的密信折了折,压在了桌上的青石镇纸下。

这两年以来,她还没有和顾岸说过观澜阁的事。

少年几不可查地愣了愣,步子停在桌案前的几步远处,只是笑道:“姐姐今日好兴致。”

“怎么想着练字呢?”

江鸣雪很快便也整理好表情,从书房和他走到前厅,随口道:“今日闲来无事,想着好久没拿笔了。”

“你突然找我,可是出了什么事?”

顾岸并没有再追问她写了什么,只是静静地坐下,自顾倒了一杯茶,似乎在思考怎么开口。

“姐姐,我想让你答应我一件事。”

他垂着眸子,难得没有看她的眼睛,浓密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着,像是玄鸟的羽翼。

江鸣雪一顿。她很少看到顾岸这样的神色,心下莫名有种不妙的感觉,却还是温柔笑了笑:“你说吧,只要是合理的事情。”

“姐姐都答应你。”

他闻言似乎愣了愣,终于抬起眼,秋水一样的眼眸看着更莹润了,神情却很恳切,一字一句道:“我希望,今后不论发生什么……”

“姐姐不要强求我的生死。”

江鸣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已经救过我一次了。”

顾岸的嘴角终于还是浮现起一丝笑意,窗外的阳光恰好投照在他的脸上,为那张明媚惯了的脸平添了几分莫名的释然,“不要为我求任何人。”

“好吗?”

在江鸣雪的记忆中,顾岸一直是一个很骄傲的人。大约是从小被嘉平侯夫妇教养得很好,即便是沦为大荣的质子,他身上也还是保留着世间大多数人都没有的锐气。

他总是很明媚,很招摇,总是报以她灿烂的笑,总是有些不懂事地叫她姐姐。

以至于她也渐渐以为,他还是北齐那个声名煊赫的世家少年郎。

却早已忘了,早在两年前,他也经历过至亲血流成河的惨剧。

过了许久,江鸣雪还是抬起头,有些了然地看向他,微微一笑:“你猜到未来北齐可能会与大荣一战了,对吗?”

顾岸没有说话。

只是世家出来的人,又身在将门,再怎么骄傲不羁,对天下局势大约也还是保留着非同常人的敏锐。

“你觉得,如果北齐伐荣,你作为质子,必然会被赐死。”

她看着顾岸的眼睛,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话说得透亮一些:“你怕我会被你连累了,是不是?”

少年坐在她对面,手指紧了紧,像是被她说中了什么心事,头似乎垂得更低了,还是没有看她:“是。”

“不要强求我的生死……”

他的声音很好听,此刻却显得有些低,甚至带着些轻微的颤抖,像是心底逸出的声音,

“求你了,姐姐。”

江鸣雪不由一愣。

良久的沉默中,她看着眼前的人,莫名觉得,在他心中,比起自己的生死,他更害怕她因他而死。

“我可不能答应你。”

江鸣雪无奈地笑了笑,轻叹了口气,走到顾岸身后。

她伸手帮他理了理发上系的红绸,看着发带上坠的珍珠在阳光下温柔的光泽,一时有些失神,“顾岸,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卑劣的人。”

“但我也不是。”

两载光阴,她在宫里有过许多困惑与无措的瞬间,在那些时日里,几乎只有阿槿的粥和少年的一声声姐姐,让她觉得还算有几分慰藉。

对于身边的人,她倒是向来没有束手旁观的习惯。

整理好发带,江鸣雪顺手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却被他反手握住,指尖传来几分有些明显的力道。

顾岸背对着她,她看不到他脸上的神色。

只是他的手却很灼热。

很久很久以后,大约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江鸣雪才知道,手心炽热的温度,是少年翻涌的真心。

只是那时,她对顾岸,就只剩下惭愧和歉疚了。

而眼下,还没等她细思太多,阿槿就匆匆从门外飞奔进来,神色难得慌乱,打断了江鸣雪的思绪:“不好了。”

阿槿有些着急地开口,但在看到顾岸时,嘴上的话却顿了顿。

“出什么事了?”

江鸣雪递给她一个眼神,示意她可以当着顾岸的面,斟酌着说一些。

阿槿看着她,咽了一口唾沫,声音听着有些涩:“我刚刚听宫女们议论,陛下扬言……”

“要杀了唐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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