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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月色如新(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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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喧闹的承天殿中,弥漫着血液腥甜的气息。方才那一剑大约是刺得有些深,天子胸口的血不断流出,淌了一地,但他的脸色似乎没有太多的痛苦,只是静静看着江鸣雪,让人觉得有一种莫名的疯狂。

江鸣雪不由愣了愣。她不知道燕晗为什么没有闪避刺客的那一剑,只是她本能地不习惯看见这样血流不止的场面,所以也没有太在意燕晗意味不明的目光,只是移过眼,谨慎开口,

“陛下恕罪,是下官方才没有维护好陛下。”

她一时不知燕晗为何要同她强调自己受伤了,但她确实没有尽到御前女官的本分,便也只好先认下错处。

“保全自身,何错之有。”

燕晗似乎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甚至很认可她不顾帝王生死的做法,但却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声音听着倒有些不甘:“但是,江鸣雪……”

“朕受伤了。”

江鸣雪愣了愣,恍然间抬头看向燕晗,眼中流露出几分不解,但并未宣之于口。

她又不是太医,反复同她说这些做什么?

良久的对视中,燕晗的伤似乎更重了些,血顺着剑刃不断滚落下来,他却好像并不在意一般,任凭金砖上汇聚出一片鲜红,只是似乎依旧观察着江鸣雪脸上的神色和眼神。

他越观察,脸色就越难看。

“这刺客好大的胆子!”

刘公公看了看两人这僵持不下的局面,脸色有些为难,半晌,只自己先义正言辞地说起正事来:“你这不要命的东西,谁指使你来的?竟敢行刺陛下!”

“若是不说,就地斩了你!”

刘公公倒确实是说得真情实意,换做前世,燕晗大约早就派人将他押入死牢严审,若是真的动怒起来,直接一剑斩了也是有的。

江鸣雪想了想,没有再看着燕晗,反而仔细瞧着那个刺客。

那是一个很漂亮男人,生得文文弱质,一双眼睛更是灵动传神,大约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得以被挑选来御前伺候。又因为他看着文弱,所以长久以来,鹤冰和其他的御前侍卫,甚至连燕晗本人也并没有想过他会给高贵威严的帝王带来什么威胁。

江鸣雪仔细端详着这个人,莫名觉得有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她记得前世的时候,这个刺客刺伤了她以后,就被燕晗一剑封喉了,甚至没有留下几句话,只有几句不甘的呐喊。而今,她倒是有更多的时间去观察这个人。

“陛下,不如先留下他一条命。”

江鸣雪跪在那个刺客身前,大有维护的意思,低着头道:“南越在这等时候派人前来,一定另有蹊跷,陛下何不留他一命,细细询问一番。”

燕晗听着她说话,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江鸣雪,你知道你在救什么人吗?”

“要杀了朕的人。”

“你在求情?”

他的声音依旧如以往一样深沉,只是似乎难得带了几分情绪,虽算不得什么剧烈的起伏,但声声入耳,却还是能让人察觉到不同寻常的。

太医在一旁焦灼地站着,刘公公看着燕晗血流不止的伤口,也很是着急。只是帝王不发话,他们也不能轻举妄动,只能看着燕晗不顾狰狞的伤口,只是和江鸣雪说着话。

“下官不是想要袒护什么人。”

江鸣雪低下头,却还是跪在那个刺客身前,并没有挪开,只是沉声道:“为社稷虑,还是先留他一命比较妥当。”

她说着,又抬眼看了一眼燕晗的伤口,轻皱了皱眉,“陛下,快让太医来诊治吧。”

“您伤得不轻……”

不知道是哪一句话打动了燕晗,他的眉眼终于舒展了片刻,淡淡看了刘公公一眼,示意可以让太医过来。

大约是江鸣雪求情的缘故,抑或是出于帝王难得的慈悲,那个漂亮的南越刺客并没有被就地斩杀于御前,只是被人押了下去。

燕晗受了伤,任凭太医满面愁容地把脉止血,他似乎全都不以为意,却只一直看着一个方向。

在他的目光中,江鸣雪若有所思,却并没有朝他再施与一眼。即便他再怎么细致地观察,也无法从她脸上看出半分关切,更不必说是怜悯。

帝王恹恹地偏过头,像是终于感受到了刀剑入骨的疼痛,轻皱了皱好看的眉眼。

……

南越的刺客是被鹤冰提审的。

因为是涉及两国纷争的大事,刺客身份特殊,寻常的官员是办不了这样大的案子的,也无人敢应承这样的差事,只能是由帝王身边的亲信亲自审问。

江鸣雪今日来到这里的时候,鹤冰才刚刚开始提审那个刺客。他在幽州时做过暗卫,同燕晗起事造反时曾经干过不少杀戮之事,对于刑讯的手段颇有了解,也用得十分娴熟得当。

只是被审了几天,那个刺客便有些不成人形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江鸣雪表明来意以后,鹤冰并没有阻拦,很是知情识趣地让她进去了。

地牢里几乎没有什么光,潮湿的气味中弥漫着浓厚的铁锈味,大约是鲜血裸露久了,渐渐有些干涸的味道。晦暗的角落里坐着一个身形有些清瘦的人,像一只无人问津的野猫,蜷缩成一团,并没有刺杀燕晗时那样凛冽的杀气。

“你不是一个死士。”

江鸣雪缓缓走到他身边,仔细端详着他的脸和神情,轻声开口,“那日刺杀时,你并没有刺向陛下的要害。要么,是你没有学好一个刺客该有的本事。要么……”

“是你也不想杀了大荣的天子。”

“仔细想来,南越大约不会真的派一个毫无本事的人来大荣。”江鸣雪在他身前蹲下来,注视着那张尘土与血迹之下依旧漂亮的脸蛋,“所以是你本不愿杀了大荣的天子,那日才没有竭尽全力。也正因为陛下没有死,你现在才有了一线生机。”

“你很想活着,是吗?”

江鸣雪在此前已经思索了许久,觉得大约也只有这样一个原因了。

“是啊,我就是一个想在烂泥里活下去的人。”

他露出一个凄然的笑容,漂亮的眼睛里似乎噙着泪,只看着江鸣雪,“南越想要和东荣开战,越君担心百年以后落得一个好战不仁的声名,所以想派人刺杀东荣天子。但他知道你们的皇帝有本事,任谁也杀不了,所以只是想来激怒他,让他先出兵,两军交战,南越能当个正义之师罢了。”

“左右只是个送死的事情,谁去都一样,就让我来了。”

江鸣雪看着他,前世燕晗发兵得果决,她来不及细想,而今倒是印证了原先的猜想。

她本能地觉得,眼前这个人是个聪明人。他能看得懂天下的局势与帝王的意图,也很明了自己无能为力的处境与命运,不过在这样不可违逆的宿命中,聪慧只会让人更加可悲。

“这样的烂命,承蒙姑娘还愿意援手。”

他了然地笑了笑,纤长浓密的眼睫轻颤,只让人觉得脆弱,“越君让我势必激怒东荣天子出兵,我若不动手,南越只会送下一个人来送死。与其让人重蹈覆辙,不如我来。你们大荣有一个出色的帝王,我杀不了他,也不愿杀他。”

“那日刺他一剑也属勉强。南越的意图如此,我也算知无不言,你不必为难,给我个痛快吧。”

江鸣雪看着他,终于笑了笑,“你叫什么名字?”

“重新活一次吧。”

其实如果不是她重生的变数,这个人会永远定格在前世的轨迹中。在两国交战之时,为了国君百年后虚伪的芳名而白白赴死,成为浩瀚青史中最不起眼的一笔,他的举动或许天下闻名,但他的名字始终无人问津。

他顿了顿,只道:“微命如草芥,在下芥之。”

“你父母给你取得名字?”江鸣雪一时有些诧异,没想太多道,“怎么会取这样一个字,那你的姓什么呢?”

“是南越国君给我们赐的字,本来就是用来祭旗的人,名字没什么讲究的。”他没有看江鸣雪,声音平静而淡漠,好像贬损的不是自己,“我这样的人,无父无母,不知所来,没有姓氏的。”

江鸣雪一愣,良久,略点了点头,“这个芥不好,想来你也不喜欢,换一个字吧。”

“霁,怎么样?”

她眯起眼睛,微微笑了笑,“雨过天晴的意思。”

他看着江鸣雪,有些恍惚地默念了一下新的名字,顿了顿,声音柔软清润,却有些艰涩道:“谢谢,这样好的字,第一次被用在我身上。”

“喜欢就好,来日再见。”

江鸣雪转过身,笑着挥了挥手,“你的前路还长呢,霁之。”

……

这几日,天子遇刺的消息几乎传遍了三宫六院,朝野震惊,人人自危,百官战战兢兢地呈上一封封问候圣安的折子,不过都从未得到批复。

燕晗似乎受了很重的伤,承天殿外一直有太医候着,汤药的味道在御前弥漫,将几个近侍熏了个透。门前的刘公公满面愁容,来回踱步,似乎很是担忧。

江鸣雪和以往一样来到这里,看到这个架势,觉得燕晗今日大约不会处理朝政。

她站在外面揣测了片刻,却见到洛拏云从承天殿里出来,一时有些诧异。转念一想,大约是燕晗现下打算南征,所以传了洛拏云来商讨行军之事。

今生她还未怎么同洛拏云见过,但因为前世种种,心中想起拏云时,江鸣雪总是很为她和兄长遗憾,此刻微微一愣,便很恭敬地行了个礼。

洛拏云脚下一顿,注意到她,“这位姑娘有些面熟,同我见过吗?”

“下官从前是唐大人府上的人。”

江鸣雪笑着答道,她知道但凡是和兄长有关的人和事,洛将军都会觉得亲切,“许是从前在唐府的时候,与将军有过数面之缘。唐大人常在府上提起您,我对将军也常有耳闻。”

“劳烦唐大人多有记挂。”洛拏云愣了愣,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但也并没有再多问一些什么,“近来军中事多,我先告退了。”

“陛下似乎龙颜不快,姑娘御前行走,多留心些。”

说着,她又对江鸣雪笑着嘱咐了两句,便离开了。

“刘公公,陛下现下好些了吗?”

“我不了解圣意,今日我可还要进去候着?”江鸣雪走到角落,对着刘公公略微行了个礼,客气道,“公公在御前多年,最是体察圣意,烦请公公指点。”

让她没想到的是,老太监见了她像是看见了救星一般,赶忙将她往里面领,甚至没有通传,几乎是喜出望外地说着,“陛下自然是愿意见江女官的!快请进快请进,您来了可比太医都好使!”

江鸣雪见他实在热切,倒也没有想上太多,便也就进去了。

……

承天殿里熏着安息香,气味比往常更加浓郁,似乎是想刻意掩盖住汤药的苦意。

燕晗还是和以往一样横卧在金丝软塌上,散漫淡然,似乎对任何事情都觉得厌烦,此刻听到动静却连眼皮都未曾掀起来,除了微蹙的眉眼,并不能让人窥见他的一悲一喜。

“陛下,是江女官。”

老太监缓声开口,似乎带了些不太明显的笑意。

榻上的帝王闻言便睁开了眼,身形略动了动,似乎想要起身,却还是没有动作,只微微侧过头,淡淡看了江鸣雪一眼,“朕遇刺时,你未置一言,只说要朕放了那个刺客。今日来是为了什么?”

“还是要劝朕放了他?”

江鸣雪只能有些为难道:“是……”

不知是不是因为前两日受的伤还没有将养好的缘故,帝王本就白皙的肤色变得更加没有血色。琥珀般的眸子在烛火下显得有些晦暗幽深,此刻直直看着江鸣雪,似乎略有些不甘,“朕等了你这么久。”

燕晗缓缓道,“江鸣雪,你好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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