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鸣雪一愣，她看着燕晗的眼睛，很想读懂当中翻涌的情绪。

街上有些喧闹，在有人放出暗箭以后，不少百姓都惊呼了起来。

脚步声、议论声、马匹的嘶叫声、孩童的哭喊声，所有声音如潮水袭来，但江鸣雪的眼前却似乎依旧很寂静，只听见了燕晗方才那一句话，还有自己喧闹而不解的心声。

她不明白燕晗为什么会出现在民间的街头，更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当下那一箭。

况且，以燕晗的身手，若真要救她，即便在方才刹那之间，他也有别的手段，何必以身挡箭？好像他就是要让她看见自己受伤的惨况，要引得她久久凝视的目光。

江鸣雪没有说话，只是回想着燕晗方才的话语与举动，许久，她才反应过来燕晗口中的“莺莺燕燕”指的大约是霁之，心下觉得他的措辞不是十分妥当，甚至有些怪异。

看着燕晗脸上渐渐散去的血色，她的视线到底还是有些躲闪。只是在看见地上越来越多的鲜血时，她终于有些慌神，没有太纠结燕晗的措辞，只是连忙搀扶住他。

“陛下出宫怎么没有人再旁随侍？”

江鸣雪四下张望了一番，见他身边甚至没有任何侍从，忍不住皱了皱眉，语气的责怪中甚至带了几分关切的意味，“方才那样的场面，陛下如此相护，实在是让下官惶恐。”

“眼下您受了伤，下官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她飞快地为燕晗止了血，打量了一下那箭的位置和深度，心下一紧，大约再偏上半寸，即便是燕晗，大约也会当场毙命了。江鸣雪看得触目惊心，她与燕晗身份有别，今生说出的话便难免带了些恭维和过分的谦卑。

燕晗皱了皱眉，脸色似乎比方才中箭时还要冰冷难看，他看着江鸣雪，薄唇微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还是没有张口。

江鸣雪本就给他下了蛊毒，眼下也不知道这个箭上有没有毒，一时有些担心燕晗的性命，眼睛死死盯着流血的伤口，想着现下该怎么把燕晗带回宫里，不觉间神色变得有些焦灼。

“你很怕朕死了吗？”

燕晗的声音有些暗哑，低沉而悦耳，并不像以往冰冷偏执，甚至像是一种小心谨慎的试探，江鸣雪闻声抬眼，对上燕晗微红的眼睛，连眼角也染上薄红。

江鸣雪沉声：“怕。”

这一个字像是什么了不起的答复，落入燕晗的眸中，似乎也砸在帝王的心头，他的眼睫颤了颤，良久，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那朕便活着。”

帝王的回答让江鸣雪有些错愕，她一时有些晃神，不知道为什么燕晗的话是什么意思，好像天子方才差点为她而死，此刻又愿意为她而活的一样。

就在江鸣雪对眼前的局面和帝王的心意都有些棘手混乱时，阿槿终于回来了，还带着她方才察觉到的刺客——鹤冰。

“就是他方才一直跟着我们。”阿槿将人推到江鸣雪面前，动作利落而爽快，如实道：“不过我看到他的时候，他一直往僻静的地方跑，我觉得他应该还有同谋，只是在掩护背后的那个人。”

“咦，你身边这个流血的人怎么回事？”

燕晗似乎在闭目忍痛，只是侧过脸，似乎并不是很想看见鹤冰。他没有穿天子朝服，此刻的样子颇为惨淡，阿槿不常在御前，眼下有些认不出帝王。

鹤冰看着帝王受了重伤，神色又极为不悦，觉得自己应该请罪，“陛下，您先前说不能对江女官身边的人动手，方才败露时又让我先引开这个侍女，属下不能动手只能躲闪，已然尽力了。”

“事情还是没有办好，请陛下降罪。”

燕晗闭着眼，似乎实在不想看到他，“没用就是没用。”

“还不赶紧闭嘴……”

鹤冰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大约是想起了燕晗的最后一句话，适时闭了嘴，没有再吐露出什么要紧的事情。

江鸣雪大致已经猜到了事情的始末，燕晗先前便曾派鹤冰暗中监视她，今日不知怎么想的，倒是直接自己出来了。想来如果不是鹤冰引起了阿槿的疑心，真正埋伏在暗处的刺客也不会趁着她身边没人的时候动手，燕晗也不必中这一箭了。

她这样想着，一时又觉得燕晗有些自作自受了。但他此刻受着重伤，江鸣雪心下担心，还是决定先将燕晗送回宫里。

她让鹤冰去拦下一辆路过的马车，将燕晗扶上车。他浸润着鲜血的衣摆华丽而繁复，在地上托出一条狰狞的血迹，让江鸣雪一时有些出神。她不知道燕晗为什么要跟着她出宫，又为什么要替她挡箭。

但是最让她担忧的，是今日要来刺杀她的人。大约只要她还有一息尚存，暗中的冷箭就会一直悬在她的命运之上，如影随形，无可摆脱。

江鸣雪坐在马车里，掀开窗边的车帘，看着渐渐西沉的夕阳，似乎将要燃烧远山的青峰。

橘红的光透过小小的窗子洒在江鸣雪的脸上，将她的脸映得有些红，也照亮了她眼中少见的仿徨与哀愁。江鸣雪看着太阳的霞光，似乎想从中汲取一点暖意，好度过命途的寒冬。

角落里的燕晗看着江鸣雪，她在他眼中，也和这霞光一样。

……

京城的冬日落雪不止，很少看见灿烂的日头，好像向来就是这般寒冷而萧瑟，所有的良辰美景，似乎都是冬夜里的一个美梦。

因为历经了前世的追杀和今生的暗箭，江鸣雪近来总是不常出宫，可即便如此，也常常睡不安稳。虽然有阿槿在，她一直是很安全的。

这样的担忧，总让她想起年幼时流亡的日子。那时她和兄长家破人亡，在民间流落多年，还常常被垂涎江家私产的百姓搜寻，被觊觎她和兄长的权贵们抓捕。对那时不经世事的江鸣雪来说，实在是一段艰难时日。

直到遇到宋晚烛，进入观澜阁，这一切才渐渐离她远去。

江鸣雪回过神，很想回到观澜阁，就像年幼时面对破灭的家族和世人的恶意时一样，似乎当她面临无望而莫测的命运时，只要回到那里，就能找到同舟共济的家人。

今日有些冷，观澜阁送信的白鸽穿过飞雪，在窗外扑腾着，几乎与雪色融为一片。江鸣雪听到动静才注意到它，开窗取下信，又将鸽子放进了屋子里。

冬日太冷，她不再倚窗读信，只是走到屋子里的暖炉边。今日的消息也是顾岸送来的，他给她传的消息比观澜阁寻常的密信还要快，洒金的信纸上只端端正正地写了两句话：

‘姐姐，大捷。西戎皇帝奇丑无比，我就不提着他的头来见你了。’

江鸣雪忍不住笑出了声，仿佛看见了顾岸在对阵时有些嫌弃的神色。她知道顾岸此战大约很有胜算，但当少年从沙场上寄来看似玩笑的书信时，她才真正放下心来，感受到冬日里的真切的温暖与喜悦。

按照她一早的计划，在顾岸假称受齐君之命奇袭了西戎以后，西戎就该自乱阵脚，然后对北齐刀兵相向了。

彼时，不论齐君如何辩解，如何与顾岸撇清关系，西戎也会坚信眼前惨重的事实，相信是北齐派顾家遗子偷袭，还满口假仁假义。

嘉平侯一生戎马，顾家北齐名门，就因为功高震主就被齐君灭门，还将顾岸送来大荣为质。此举也算是替顾家稍报当年之仇，顾岸看着齐君身陷囹圄，心里大概也能好过些。

江鸣雪想着，又提笔给顾岸和观澜阁各写了一封信，告诉他们自己的打算。

大约要不了多久，等云州之乱彻底解决，天下回归太平，燕晗继续做一个出色的帝王，唐明月接着在朝中监察百官，做观澜阁的眼睛，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兄长和拏云能终成眷属，顾岸依旧可以驰骋沙场。

而她就可以回到观澜阁了。

她会给燕晗蛊毒的解药，让他做回骄傲的天子，然后放下与他所有的纠缠与记忆，一并忘却前世诚挚的爱与彻骨的恨。

燕晗只是今生的燕晗，她也只是今生的江鸣雪。

江鸣雪看向窗外，苍茫的雪色将她的眼睛映衬得很明亮，她计划着离开皇宫后的日子，只觉得处处是温暖与希望。

……

夜空下的雪色不算明亮也不黯淡，在宫灯的映照下带着烛火的昏黄，和承天殿里的夜晚一样。

刘公公今日第三次为燕晗换下胸口的伤药，又按着太医的嘱咐端上一碗熬煮了许久的汤药，亲眼看着燕晗喝下去，他还是满面愁容。

从前燕晗带兵出征，他也跟着随侍，倒从未见他伤成这个样子过。

“陛下，您这是何苦呢？”老太监看着帝王苍白如雪的面容，忍不住道：“您本就受着几重毒了，这又中了箭上，您这可怎么好……”

燕晗似乎不以为意，只淡淡看了他一眼，“不必多言。”

看着身上狰狞的伤口，他想起前世之时，江鸣雪也曾为他挡剑，心下泛起一丝温暖的旧忆，让他竟然有几分庆幸于自己挡下的那一箭。

“陛下，放箭的人，暂时还没有找到下落。”

鹤冰从殿外走进来，径直跪下复命，“但是日前您似乎有些厌恶那个江女官身侧的人，他本就是南越刺客，可要属下去了结了他。”

榻上的帝王皱着眉，恹恹看了他一眼，“不必。”

他倒是想要了结那个叫做霁之的刺客，但是江鸣雪似乎很袒护他，如若他真的动手，恐怕又惹得她的憎恨。想到这里，燕晗强忍下心中的怒意，只沉声道：“你接着去查，是什么人敢刺杀江鸣雪。”

“还有当年江家的旧案。”

鹤冰领命告退，留下沉思的帝王。

燕晗看着前线送来的战报，大捷的消息赫然写在纸上，只是落在他的眼里，似乎并没有为他带来多少的喜悦，甚至让他产生了一丝恐惧。

当前世的顾虑都全部打消以后，江鸣雪还会留在他身边吗？

燕晗缓缓闭上眼，感受着胸口彻骨的疼痛，听着耳边云雀的鸣叫，调动着一切与她相关的感官。

在他过往的人生中，并没有十分执着的事物，不论是睥睨天下的高位，还是山河一统的伟业，他觉得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艰难之事。千古芳名，万民敬仰，也非他所求，唾骂或是赞许，他都不在意。

只是而今，他只有一个可堪成为执念的愿望。

他要留住江鸣雪。

甚至不求她真心相许，只要留下她，那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