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爻要去蒲县见潘景的事很快就传到了调查组耳朵里，但当调查组反应过来要阻拦的时候，初爻已经出发了。

孟霜原本正在复盘这段时间以来刑侦队收集到的娇颜美容院和杨氏集团的线索，而驻点办公室内忽然走进来一名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丝毫不见外，一来就向她说起了什么。

她听后不免皱了皱眉，把人打发走了便合上手里的文件，抬脚往外走去。

秦晏办公室的门被人一把推开，进来的是孟霜。

“你们刑侦队的人胆子够大的，”孟霜说，“不声不响地就去了蒲县，招呼也不打。这算不算是擅自行动？”

秦晏从办公桌后站起身，神色镇定：“这件事连我都不知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天底下哪有密不透风的墙。”

“是啊，天底下没有密不透风的墙，”秦晏顿了顿，“刑侦队特案组的一切行动都高度保密，但现在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打听到我们组员的行踪……领导，你不觉得浑身发凉吗。”

孟霜刚想反驳，听完也忍不住噤声。

给她消息的人并不是调查组的，特案组做什么都得过调查组的眼，但这一切一定是建立在调查组自己人知根知底的情况下，而不是由别人透露给调查组。那个人给调查组透露消息，又能得到什么？

都是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人，秦晏一句话瞬间提醒了孟霜。

孟霜：“你的意思是——”

秦晏道：“如果那个人不是你们调查组的第三双眼睛，那么……我们的人就有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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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县。

天气甚好，日光倾斜着洒在路面上，粤东角落里算不上大的小县城里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康华科技多年前在这里落地的水光针生产车间还在有条不紊地运作，是小镇里许多失业人口和读不到书的年轻人最后的归宿。

初爻从一辆旅游大巴上下来，终于能够在闻过满大巴车的异味之后闻到相对清新的空气。

他按照石头给的地址，在路边扫了一辆共享电动车直接朝目的地出发，牛仔外套配黑色的通勤裤，肩上背着黑色的包，里面装着个文件袋和带摄像头的录音笔。

潘景的家就在水光针生产车间的不远处。

他赶到的时候，天色还很亮。

叩叩叩——

敲门过后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条缝，来开门的人也许很费力，里面传来一阵响动，当门被彻底打开的时候，初爻不免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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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来找潘景。”初爻抿抿唇。

回话的是个坐轮椅的男人，那男人脸色有些不好看，犹豫片刻还是用手划着轮椅往后退了几步，给初爻让出进屋的空间：“我就是。”

“我找的是个法医。”初爻不太确定地说。

“是我，没找错，”潘景苍白地笑笑，“不用换鞋。”

初爻愣了愣，随后收拾好表情，进屋了。

潘景今年四十岁，虽然看上去早已不年轻了，但却还是能通过他的五官依稀找寻到八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法医的影子，排除掉眼角和嘴角的褶皱，他深邃的眼眸里仿佛藏着一些沉重的事情，高挺的鼻梁看上去就很靠谱，嘴唇有些薄，总是习惯性地抿着。

初爻在客厅的木制沙发上坐下，光明正大地将包里的录音笔摆了出来。

“你还真是一点也不忌讳。”潘景说。

“要真有那么多忌讳，还当什么警察，警察的目标就是查案而已。”初爻说。

潘景看他一眼：“你也是系统里的？”

初爻微微颔首：“不是的话我能来找你？”

初爻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市局刑侦队的，我叫初爻。”

“嗯，”潘景道，“然后呢？”

“我听说……你以前也是警察，后来离职了，”初爻道，“这次我来找你，主要是为了八年前薛凌凌的案子，我看过调查记录，你就是当时那份尸检报告的主检法医之一。”

潘景不语，初爻看着他，继续说：“既然都是系统里干过的，我就明人不说暗话了，一般情况公安机关对死者作出法医学尸体检验报告书都得过好几名主检法医和鉴定专家的眼，每个检验报告人都需签字以确保结论的准确性，都需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但是我很好奇——”

初爻微微眯了眯眼：“八年前，薛凌凌父亲的案子是由你主检的，虽然说当年的其他主检法医也一致认定薛山就是过劳导致心脏病发作猝死，大家都签字了，你也签了。可为什么这份报告的结果认定后没多久，你就突然自己辞职了呢？”

“我……”

“前辈，”初爻看着他，“当年您才三十二岁，三十二岁是什么概念？一旦辞职了，从系统内走出去，即使能够在外面找到工作，待遇也绝对是低于系统里的，对您来说辞职就是失业，傻不傻？您在薛凌凌父亲的案子快结束的节骨眼儿上突然辞职，理由是什么？可千万别是因为当法医压力大啊。”

潘景被他一番话整得没了脾气，咧嘴笑了几声：“所以，你是为了薛凌凌和她父亲专程来找我的？”

“对。”

潘景嗤笑：“你才多大？”

初爻不由得顿了一下。

潘景坐着轮椅，目光落在自己的双腿上，声音低下去了些：“你硬要掺和我也没办法，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声，掺和过了头，等着你的只有死路一条。”

初爻攥了攥拳：“这么说八年前的案子的确另有隐情！”

“我可没说，”潘景说着，随手从茶几上拿起烟盒，自己点了一根，又把烟盒丢给初爻，“市局什么时候也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初爻看他一眼，也点起一根烟，抽了一口便将烟夹在指尖，沉声道：“薛凌凌的案子重启调查了。”

潘景眸底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愣怔和惊讶：“重启调查？”

“嗯，上头为了最近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特意派的调查组来市局驻点监督。我就是薛凌凌告发水光针生产车间案二次侦查的主要侦办民警之一。”初爻说。

“八年了，”潘景喃喃，“还真是没想到……”

他轻轻呼了口气，说：“那你来又是想听我说什么？或者说，你们刑侦队，还有上头派来的那群人，想听我说什么。”

“不是他们想，是我想。”初爻将烟灰轻轻掸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

潘景轻笑：“你？”

初爻道：“前辈，我是好人。”

潘景哈哈一笑。

“我很好奇您为什么会选择在三十二岁的大好年华里辞职，时间又偏巧在薛凌凌父亲的案子即将结束的时候，”初爻说，“如果这里头没有什么猫腻的话我不相信，而就在您辞职之后，当年同样在那份尸检报告上签过字的其他法医要么销声匿迹要么也跟着离开了法医岗，这总不可能是巧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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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如此就算了，可现实却是一堆人如此，那问题就大了去了。

潘景盯着初爻看了好一会儿，道：“你很聪明。”

初爻：“承蒙夸赞。”

“不过聪明算什么本事，能聪明地活着才算本事，”潘景目光落在自己的双腿上，“你猜我的腿怎么瘫的。”

“不知道。”初爻摇头。

潘景看向摆在客厅电视柜旁的相框上。

年轻的潘景站在照片的最中心，身边是他的师兄弟们，他怀里抱着一束鲜花，对镜头笑得灿烂。

确实是个意气风发的人，谁没有个意气风发的时候呢，夏天的热浪吹过之时，照片中的人正当而立，而立之年是人一生的重大转折点，也是人从中二走向成熟的标志。

“不知道最好，知道了，你大概就会后悔今天来这一趟了，”潘景深吸一口气，“当年我们一个法医组的几名主检法医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在尸检报告上做了手脚，可后来我想通了，我不想让事态进一步发展下去，所以……”

初爻看着他。

潘景说：“我做了一件错事，想要重新弥补，然后我亲自去找副局长。我们聊了很久，从他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照常下班回家，但就在路上走着的时候，一辆轿车直直朝我撞过来，我被顶出去十几米远，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医生跟我说，我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他话里有话，做过手脚的尸检报告最终还是被人交给了检察院，而他刚从副局办公室出来没多久就被人用车撞了，撞他的人据说是醉驾。

“我一出院就立马办了辞职，”潘景道，“因为我心虚，你听得懂吗。我心虚。撞我的那个人是醉驾，关了两年不到就给放出来了，后来跟我一起办过那起案子的其他法医也要么辞职要么失踪，只有我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估计是被灭口了。”

初爻道：“薛山的死因有误？”

“不，他就是过劳导致心脏病发，猝死的。”

初爻：“那为什么——”

潘景苍白地笑笑：“我说的动过手脚，是指一些细节。薛山确实是猝死没错，但他的尸体上有各处被钝器击打的痕迹，尤其是头部，当时我对薛山进行尸检的时候，他的头部有一处长五厘米左右的伤口，大概位于头顶的位置，伤口两头尖且中间呈撕裂状，这就是法医学里常说的‘挫裂创’，是由带棱角的钝器敲击头部造成的，这说明薛山生前曾遭受过虐待，他猝死的原因不是心脏病发作，而是被虐待后间接导致他突发心肌梗塞，这才引起的猝死。”

说着，潘景微微弯腰，从茶几下的抽屉里拿出几张照片，递给初爻：“这些东西是得见光了。”

初爻浅浅扫过几眼，确实如潘景所说的那样。

“所以，是他杀？”

潘景：“没错。”

初爻道：“既然是他杀，你为什么还要在尸检报告上做手脚，你就不怕——”

“我当然怕！我只是个法医，我唯一能做东西只有跟尸体有关的一切，但是那个人告诉我，死人不会开口说话，只要我认定了他是怎么死的，他就是怎么死的，”潘景深吸一口气，“是，我收了那个人的礼，准确来说，当年的那几个主检法医都收了。”

“你……”初爻拿着照片欲言又止。

潘景又说：“我后来去找副局也是为了坦白这件事，我的心确实不干净，觉悟也不够高。我也是第一次办这种瞒天过海的事。所以我害怕，拿着那些钱一日都睡不安稳，我害怕这种事情有了一次就有两次，之后就像掉进无底洞一样永远都爬不上来——我是想及时止损的，但我没想过……”

他没想过那群人的手段那么肮脏，竟然一下子就知道自己去找副局坦白的事，还在自己下班的路上打击报复企图撞死自己，后来他出院了，越想越觉得可怕——自己去找副局坦白，这件事只有自己和副局知道，那群人又是怎么发现的？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身边有内鬼，或者说，那个副局本身就是个叛徒。

潘景看透后选择辞职。

潘景：“我辞职之后那群人又找上门过几次，警告我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其实不单是这件事，那时候薛凌凌为了她父亲的案子花了很多心思，她来认尸的时候差一点就发现了端倪，我只能跟她说她父亲头部和身体各处的伤是因为猝死的时候摔倒碰到车间的东西导致的，也不知道她信了还是没信。”

初爻沉默下来。

潘景道：“……是我对不起她。”

初爻觉得潘景大概是不知道薛凌凌后来嫁给了车间后勤主任的这件事的，带着潘景给的证据离开的时候，潘景忽然叫住了他：“等等。”

“怎么了？”初爻侧过眸。

潘景划着轮椅上前，沉默半晌，最终只抿抿唇，说出几个字来：“路上，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