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结束，桌面杯盘狼藉，三位女士默契扔给男士们处理，唐心橙另有工作，赶飞机了。

苏绮领着醉眼朦胧的岑若蝶到海边散步。

她们摘掉收音麦，当朋友间闲聊，懒得顾及形象，盘腿坐住如云朵绵软的沙滩。

海风习习，舒适微风拂动黑发，岑若蝶手指勾住黏连唇峰的发丝挽耳后。

夜色朦胧，红晕悄然攀升脸颊，微醺状态的岑若蝶双腿屈膝，下巴顶在膝头，五指握住一把沙，眼神似纯真孩童般眼不错地望着指缝溜走的沙，忽地舒展手掌，风一吹，丁点不剩。

苏绮处理好工作信息，手机搁置身侧，终于有空担任临时的心理辅导师。

苏绮端详她的侧脸，心中感慨，人与人之间确实存在磁场论。

她们相识一场访谈，苏绮对刚满十八岁的岑若蝶一见如故，没来由入了眼缘。

主动询问联络方式，否则以岑若蝶的性格，压根不会产生后来的渊源。

“今天你的情绪似有起伏，看到经纪人怎么有些抵触？”苏绮观察人时，通过面相和短暂的相处，内心自会形成相应的基础判断。

岑若蝶同小女孩般忧思，但不如小女孩情绪的收放自如，她的敏感造成一切举动皆由情绪变化，憋许多事在心头。

临近晚饭那阵，苏绮无意间撞见岑若蝶和她经纪人的互动，和睦却透些别扭。

“稍微有点信息不同步导致的意见不合。”岑若蝶竖起大拇指和食指，拉扯距离往苏绮面前比划，如实答：“矛盾谈不上，单纯的分歧。”

岑若蝶陡然开朗，看清手掌间遍布的沙砾，黏糊的触感，洁癖发作地摩擦手心手背。

苏绮观她醉态，关切询问：“小蝶，喝醉了吗？我们回去？”

“没喝醉。”岑若蝶语速温吞，慢悠悠说：“头晕而已，酒精让我稍微释放了，不想回去面对那些冰冷冷的镜头。”

苏绮捏了一把她的脸，滑嫩的触觉，像布丁。她笑着问：“真的没醉？”

方才吃饭，那瓶葡萄酒喝得精光，不知她饮了几多。

岑若蝶肯定地说：“没有。”

“既然没醉，我也没了趁人之危的负罪感。”苏绮不再绕弯子，单刀直入：“我从卓哥那儿看到的剧本，里面有个角色，我认为非你不可。”

“剧本？”倏然感到眼皮的不适，转而想起脸带着妆，不好直接搓，快速眨了两下眼睛，“哪种类型的剧本？”

苏绮：“古装。”

唰地，心头的兴趣立马浇熄一半。

岑若蝶打开天窗说亮话，敞亮道：“绮姐，我不想接古装。近两年接的角色类型不断重复，剧本大差不差，思维一直被消耗，限制到让我的感知力变迟钝了。”

苏绮点破，“但你没法脱离现在的境况。”

岑若蝶耸肩，语气松快，“是，没准哪天我对拍戏的兴趣消耗殆尽，退圈也说不定。”

现今的影视市场，无论谁都想分一杯羹，留给真正演员的机会其实非常少，遑论新出头的青年从艺人员。

一个类型大火便衍生无数的重复，恶性循环。

坦白讲，至少岑若蝶可以拍重复的戏，何尝不是经纪人的努力与公司资源的倾斜。

苏绮替她拨开脸侧的发丝，以退为进，“小蝶，方便问你一件事吗？”

“……您问。”她敏锐察觉苏绮的问题事关从前。

“当初怎么突然消失了？”

苏绮动机不纯，却非单纯的给她洗脑那么粗暴的方式，而是抱着开解心态，解开她心里拧巴的那根绳结。

眼前波浪翻滚，棕榈树随风摇曳，海风温柔和煦。

她因苏绮的问话，陷入绵长回忆，那一年所谓的荣耀时刻。

《有悔》杀青的第三个月，入围金龙奖。

胡荣安导演通知她参加颁奖礼。

事发突然，没有团队协助的岑若蝶单打独斗，幸好导演助理给予帮助，让她这个女主角不至于在众人面前丢人现眼。

岑若蝶顶着一张稚气未脱的学生脸，身穿看起来廉价、宛如婚纱店淘来的灰色纱裙，似伴娘的礼服，走到金光闪闪的领奖台。

寡淡素色且身无一物的岑若蝶乍然面向众多席位的前辈，心生荒谬感。

那一道道审视的目光里，或抱善意、欣慰、耻笑、看戏，总之统统没法直视。

掐紧掌心的手指用力到发白，强迫自己必须镇定念完致谢词，内心惴惴不安、无所适从的窒息感，无人知晓。

下台后，她微微发抖，胃部痉挛。

颁奖礼尾声，无数媒体闻风而来，堵住庆功宴门口，苦苦等候，一直未等到今夜本该风头无几的最佳女主角。

包含激动、飘然的情绪不断反复折磨，她听从导演助理的建议，接受当时《听我说》栏目抛来的橄榄枝。

湿答答的咸腥海风拂面，将她扯回当下，“因为年纪小，我无法从那些数不清的冷嘲热讽里看到丁点未来，更没有准备做好一位艺人，一位外表风光的大明星。”

苏绮神思恍惚，似曾相识的话里，捉不到半点头绪。

岑若蝶坐姿慵懒，托腮目视前方，眼眸暗藏的千言万语即刻倾吐——

“大明星听着光鲜亮丽，其实不过一件随意摆进精美橱窗，明码标价的商品。听人品头论足，若价格实惠，买家尚且挑三拣四；价格昂贵，便会反复不停的商讨，究竟值不值得买回去。亦或讨价还价，借机贬值。”

岑若蝶颇有种不吐不快的气势：“命运全然无法自我掌控，一纸合同付出的代价与带来的名利似乎不成正比。”

“我当然清楚，想得到昂贵的劳务费必须付出代价——艺人不该有隐私，我们没有反驳一说，评头论脚很正常。但我没法接受平白无故的造谣。”

她倍感口干地咽了咽喉咙，进行最后论述：“第一次接受外界信号在电影上映那天，好的赞赏和坏到极致，说我是导演小三，凭借睡功睡来的影后……我也很无奈，我知道当逃兵会让那些人愈发张狂，更加肆无忌惮，但我仍旧那么做了。简直、简直太逊了，起码体验一番‘欲戴皇冠、必承其重’的道理，才算不虚此行。”

“但是绮姐，我真的烦透那些所谓的名利场。”随着最后话音的落下，岑若蝶起伏的心潮终于平静，竟产生豁然的畅快感。

苏绮五味杂陈，旋即心生怜惜。

虽然岑若蝶平常话不多，但内心积压的情绪若找不到发泄渠道，会反噬自己，日日夜夜陷入情绪的难关，严重者将沦为情绪的奴隶，解脱的代价太大，划不来。

这个圈子乌烟瘴气，残存的清明大概处于每个新人的年轻气盛里，既然现状难以改变，唯有自身立正才不会变成当初讨厌的人。

苏绮无声叹道：“小蝶，这些年你太压抑自己了。”

她在岑若蝶的年纪，做不到独自承受苦楚，换苏绮来，甚至不如她。

岑若蝶倏地凑近，搂住苏绮臂弯，头部轻轻倾斜靠住，轻声说：“绮姐，你给我讲讲那个剧本的故事吧。”

苏绮差点笑场。

她宛若一个愤世嫉俗的文艺青年发表对世界的不满，怒火中烧的破口大骂，说要炸掉这个世界——骂完了，又继续拥抱世界的不堪。

苏绮岔开话题，“后来你重新入圈，换的经纪人不让你演想演的剧本么？”

正式入圈，签的公司凭着影后余温，收到不少剧本。

由于近几年影视寒冬，次的不愿接，好的轮不上她，在大制作轮番饰演配角、打酱油，跟混日子别无二致。

“演过不少偶像剧，毕竟投资低，时间成本任意压缩，其他人更愿意以那样的形式保持曝光率。”岑若蝶一度认为苦恼，她对那些纯谈情说爱的剧本不感兴趣。

苏绮温声引导她说出心中所思，“为什么你不愿演？那算是通往高人气的唯一途径了。”

“因为没有挑战性。”岑若蝶早已厘清自己想要的未来，绝不是沉浸粉丝的溺爱，认为自己世上独一无二。

想精进演技，突破自我，想摘得干干净净的影后桂冠。

“我家小蝶还是有抱负的。”苏绮温柔抚摸她脑后发丝。

“抱负仅能当鼓舞的产物。麦禾说过，因为我不够红，所以我没有选择权。”

距离上次与苏绮长谈，已是过年前那会儿，那日外人多，她们并没有聊那么深入。

苏绮理解她的顾虑，闭口不谈，反问道：“那你觉得麦禾说的是不是正确？”

麦禾说了一句非常具备圈内哲学的话：小火靠捧，大火看命。

经由星探挖掘，她签约月光，礼遇好到以为运气爆棚，直至那位经纪人克制不住，朝她动手动脚。托绮姐的福，公司替她更换经纪人，付姐。她是一位极其聪慧的女人。

早早明白那些年纪轻轻只知理想抱负的人直至中年才醒悟的道理——人民币的重要性。

“麦禾的道理从付姐那儿学来，付姐曾和我说，我可以依仗这张脸立足偶像剧。但我问了她一句，我可以不可以拍电影？”

苏绮好奇：“然后呢？”

然后付姐说她思维简单，流量为王的时代，区区影后，不值钱。何况含金量遭大众质疑的影后。

“付姐说她把我要来不为荣誉，我不能既要钱还要名，这并非理想，叫贪婪。”

付姐不愿干立牌坊的事，言明假若无法为她赚钱，那请岑若蝶打哪来回哪去。

每个人的追求不尽相同，岑若蝶没责怪付姐为她做的每项选择，相反，认为她拥有常人没有的大智慧。

再之后的事，无须诉说，苏绮亦然明了。

她一直打转偶像剧里，无端磋磨灵气，假如曾有大导青睐，但因不珍惜羽毛，心思早歇了。

那些偶像剧彻底框住岑若蝶，唯独一点益处，吸引部分颜粉，以便苟延残喘，有剧可拍。

麦禾接手她工作以来，虽拉出漩涡，仍逃不脱重复角色。

新的尝试均未存在，但她掌握的情绪，顺手拈来，如一道制定的程序。

某天她惊觉，自己的表演“不纯粹”了。

麦禾的野心完全表现脸上，目标明确奔向金牌经纪人的名头，勇往直前。她坚信终有一日，等岑若蝶飞越过渡期，必能亲手捧出职业生涯的第一位影后。

为了保持曝光率，除却基本的拍戏行程，麦禾筛掉不少综艺。可惜综艺并未带来好的加成，节目组面前人微言轻的艺人，默默承受网络的谩骂声。

俗话说，黑红也是红。

其他节目嗅到流量信号，综艺邀约纷至沓来，即使她不红，讨论度实打实的。

黑红路线有违麦禾的计划，她内心相当纠结，犹豫要不要为岑若蝶继续接综艺。

身为局内人，岑若蝶看得明白，只是不知麦禾心中天平有没有倾斜，麦禾做下的决定必将影响她的想法。

苏绮趁机相劝，“如果你信我，别太快拒绝，这个圈子讲究气运，下一位是谁，没人说的准。”

岑若蝶算是听劝的孩子，极少执着某些事，当执拗性子碰到在乎的人，总有缓解。

苏绮的一言一语宛若绕指柔，春风化雨的丝丝渗透，小声地敲击她心门：出来走一走。

岑若蝶遵从内心，“找个机会，我想看看剧本。”

“晚点拿给你。”苏绮向她介绍：“导演叫林家明，作品灵气十足。他想象力比较丰富，思维天马行空，比较跳跃。”

“是不是《野生姜》的导演林家明？”

“你知道呀？”

“嗯。”岑若蝶点头，说：“饰演姜生的女主角是我一位朋友，野生姜入围戛纳单元短剧的时候，她连发三天朋友圈。”

苏绮笑了笑，说着世界真小，“原来小蝶也是被刷屏的一员！”

话聊到这份上，彻底清醒。

她与林家明未曾谋面，单从他的个人经历看，必定是位非常有趣的人。前途无量的导演怎么可能缺少演员。

思及此，岑若蝶由衷开口：“绮姐，谢谢您，让您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