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冲洗着街面,乌云压顶。四周都有一种让人喘不过气的沉闷氛围。在色调略显,灰暗的大街小巷里,到处是冒雨奔跑的人群。
他们手里拿着盆,紧紧地攥着钱袋,从四通八达的小道内钻出,汇集在了各家粮铺面前。
雨水打湿了头发,裤腿上溅起了泥点。人群张嘴怒骂着,口水和雨珠飞溅——“怎么就没有粮食了呢?昨天还卖的好好的,上午还卖的好好的,怎么现在突然没有粮食了!”
各家各户的掌柜们端着茶,站在遮蔽风雨的屋檐之下,慢斯条理地亲启茶盖,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们不时吹吹,充耳不听雨中人们的怒吼。
这可是最近才风靡起来的,价值千金的青瓷器具。这等宝物碰撞的叮当悦耳声,甚至能压过沸沸扬扬的人群。
领头的圆圆胖胖的掌柜抿了一口茶,不紧不慢的开口:“这没米没粮了就是没了,上午还卖的好好的,谁能想到下午就突然断货了?今日的存货就只有这些了,卖光了就是卖光了。还想要米的,等着明日罢。现下每日卖的米都有数,先到先得。”
原本沉寂下来的人群再度喧哗开来,轰鸣的雷声压不住他们的争吵叫喊声,电光闪烁之间,不少人脸色苍白,几欲昏厥。
雨下的越发大了,随着沉闷过后,使气温的骤然降低。
这股冷风从米铺前聚集的百姓那里,吹到了衙门之中,吹的那位悟空县令狠狠的打了几个哆嗦,一遍又一遍的问堂下跪着的瘸腿小吏:“你是说,蛮子动了,目标方向正是南汴城?”
小吏使劲点了点头,哭道:“老父母,最糟糕的预想成真了。幸好老父母提前严禁百姓出城,如今唯有团结一城军民,等待朝廷的援兵了!”
老县令颓废坐在椅子上,浑身止不住的打颤,喃喃道:“本县晓得,本县晓得……”
那小吏又膝行几步,在地上哐哐磕头:“那老父母,既然已经确定了蛮子的目标是南汴城。也该放消息了。而且周边的那些村落百姓,也要疏散啊!这次是兵灾,那些人躲到山上是会被搜出来的。还请老父母速速想办法安排周边农户进城。 ”
老县令一边咕噜一边点头,忽然卡住了,态度一变,转而惶急道:“不可不可!蛮子随时会至。本县听闻他们双马换乘,日行千里犹如神兵天降!南汴城能守住,唯一倚仗的便是厚重的城门,万万不可开!不可!”
他念叨着,重重拍着桌子,好像这样就可给自己提震胆气。
这天底下任何事,只要有第三人在场,所有的秘密都无法藏住。
衙门里的事很快流传开来,有富人家惶恐想出城,却被守门的通通拦下。其余百姓听到蛮子很有可能打来,重压之下,到处都在抢米抢粮。
城里人想出去,都在关心蛮子什么时候打来,而不关心县令说不许周边百姓进城。
林绣蓁得到消息时心情格外复杂,托她的福,一家人早早在城里买了房子,虽说是地处偏远的老沢坊,却也好歹留在了安全的城里。
如果她还住在乡下的老宅里,现在估计也是在求爷爷告奶奶想办法进城的百姓一员。
而且因为前两日对粮价的试探,林绣蓁正好趁着最后的平价,买了一批足够他们吃上一段时间的粮食。
只是财不露富,林绣蓁往日只在自己家里享受,现在更是谨慎起来。
她还时不时假装焦急的派柳肆檐去买粮,价格高一点也不怕,能买到就是赚。
林绣蓁一改往日的懒散,拼命的打听消息,想方设法的低调伪装自己。
但同时,柳肆檐好不容易买回来的天价粮食,她又拿出了部分,让柳二带去想办法收编一些衣食无着的青年汉子。
而这小小的院子周围,林绣蓁也带头将自己往日想过的一些防盗措施加上。
用糯米和石灰加鸡蛋清混成极其坚硬的三合土,拿出天价买来的琉璃瓦,砸碎了混上撒在墙头上,等糯米灰浆干后,墙高出了一截,而且夹杂着玻璃碎片,一摸便是一个血口子。
除了主屋,院子四周她也尽可能的铲土,做陷坑,用木头扎桩。
林绣蓁不计代价的抛洒出积攒下的身家,一边收集物资,一边尽可能的武装自己的小院子。
不仅仅是防着城破以后可能的屠城,更是防着此时此刻的城里人。
高筑墙,广积粮,收精锐。
林绣蓁忙的脚不沾地,随时都活在恐惧之中,怎么也没有安全感。
风声鹤唳的日子过了三天,蛮子入侵的消息也终于传出城外,在周边的村落里散播开来。
囤货期间家中也大大口粮减少,省吃俭用。林绣蓁刚捧起今日只炒了一个腌菜的午饭,就听到顾慎问她:“癞柳村怎么办?姑母有消息了吗?”
林小娘子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名义上的姑母,姑母那边还有一些远房亲戚。她最近忙碌于自己的小仓库,几乎快忘了那位姑母。
“不知道,自身都有些顾不及了,实在是管不上她。看命吧。”林绣蓁语气有些疲惫,刘林氏和她关系也不好,上次回村更是让她发了一场大火。刘林氏如何,林绣蓁不愿再去花心思了。
*
癞柳村仍然是那个村,现在家家户户却有些惊慌的在收拾东西,准备逃难。
南汴城还在紧张等待着不知从何处攻来的蛮子,癞柳村的平静就已经被远方逃来的幸存者的哭诉彻底打破了。
刘林氏也在家里收拾着东西,尽可能的将所有值钱的东西和粮食拿上。
颗颗泪珠,落在了竹筐里。
6岁的女儿牵着三岁的儿子,小心翼翼的从屋内探出头,细声细气道:“娘,我们什么时候走啊?爹爹在催了。”
刘林氏慌忙抹掉眼泪,盖上竹筐,费力的放到了推车之上。
所谓的推车,不过只是一长块木板,底下连了个铁包木的轮子。又费力又不好控制,唯一的优点便是能装东西罢了。
将家当收拾好,她才转过身进屋。一块儿石头瞬间飞来,在她脑门上砸出一块青肿。男人的骂声也随之响起:“磨磨唧唧的!蛮子都是吃人的,你耽误的全是命!滚你妈的,还傻站着,快点来扶老子!”
刘林氏擦擦眼,赶紧上前扶起瘫痪的男人,如同她之前的人生一样,背着沉重的男人,弯腰痛苦前行。
花了好大的劲,刘老汉的身躯落在板车上,和竹筐挤在一块。刘林氏顾不上擦汗喘气儿,抱起两个幼子也想放到板车上。
刘老汉骂骂咧咧的,搂着自己的宝贝儿子,对女儿吐了口唾沫:“滚下去!这车这么重了,你娘推不动,你下去和她一起推!”
6岁的女儿红着眼睛,应了一声,从车上爬下来,和刘林氏一起推车。
可是实在是太重了,全身的家当,再加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刘林氏推的极为吃力,半天走不动一步。
再难吃的苦她也吃下来了,刘林氏也默不作声,只是更加努力的推着车。
板车终于吱吱吱吱的开始往前走,而此时村里的逃难人群已经跑了大半,他们一家落到了最后。
“妈的,带这些乱七八糟的,什么时候才能到?”男人心焦,开始胡乱扔竹筐里的一些东西。刘林氏早就习惯了逆来顺受,只能看着干心疼。
可她即使累得满头大汗,却离村子的队伍越来越远。
现在是逃命的时候,没有谁会留下来帮他们。刘老汉只是下身瘫痪,却没瞎,看着自家速度慢,只能破口大骂。
小小的女儿也很少吃这样的苦,没过多久就抽泣的说累。
男人听到女儿的声音 ,眼睛一亮,出了个主意:“这赔钱货没什么力气,车子都不走。婆娘,你去前面问问,有谁愿意要她,帮我们推车就行。”
刘林氏难得出声反驳:“不行!我能推!”
刘老汉被激怒了,更大声音的骂她:“你能推个毛!你们这种女人就是没有用!顶不了事,老子叫你快去!别一家人都给你耗死了!”
她涨红着脸,一边哭一边继续推着推车,坚决不肯将女儿卖掉。
在丈夫越发尖锐的叫骂声中,刘林氏模模糊糊的想到了,好多人都想逃去南汴城来着,因为那里有又高又厚的城墙,是相当明确的生路。
她想到她认识一位少女,惊世骇俗的叛逆,现在就住在南汴城。刘林氏吸了一下鼻子,她无法理解的喃喃自语:“她怎么就敢不听话,不嫁我给她找的男人呢。”
明明她从小到大,已经习惯了被剥削,如今世事流转,也该她去剥削别人了。
刘林氏还记得为了弟弟结婚,父母将14岁的她嫁给了刘老汉,一个早年就瘫痪在床的男人。那笔钱让弟弟找了一个清秀的女子,修了一栋破旧的泥砖院,后来还生了个女儿,叫林绣蓁。
她日子过得越发穷困,每次路过弟弟的三口之家,刘林氏羡慕又隐含着不屑:“怎么就只生了个女儿?以后还是得嫁人的。”
刘林氏自己也生了个女儿,她知道女儿要嫁人,她只希望女儿别嫁的和她一样。
过这种无味的日子,苦痛的日子。嫁了一个在床上犹如一坨黏腻冰冷猪肉的男人,明明早就要死了,却总是有口气,粗暴着要她过来。刘林氏经常麻木的扶起那坨黏腻的肉,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
儿子出生的那一天,刘林氏好像看到了女儿的命运。她只能悲切的想着:“历代都是这么过来的,你莫怪我。”
可她还没来得及将自己的女儿卖掉,林绣蓁的父母去世了。
刘林氏欣喜若狂,十几年前她被弟弟卖掉了,现在轮到她卖掉弟弟的唯一女儿了。这笔债务她之前不讨,因为世道认定这不算债,可现在她要讨,因为她是母亲了。
可是林绣蓁不接受这样的世道,她站在她当年站的地方,果决的摔碎了所谓为你好。
刘林氏很害怕,她说不清楚她为什么害怕。重新睁开眼睛的侄女,否定叹息着她全部的人生。
男人得不到回应,愤怒的在板车上晃来晃去,刘林氏更加难推了,只能大口喘气,在路边停下。
泪水顺着沧桑的脸庞落下,刘林氏伴着丈夫的辱骂大哭。山道崎岖,前面的人群不会因为后面的骚动停下,刘老汉骂的更起劲了,像往常一样,他伸手挥了一拳。
刘林氏惨叫出声,捂着自己的腰。朦胧的视线之中,丈夫的脸化成了一个恶鬼,不住的咆哮:“快去!一个赔钱货而已,哭什么哭!”
女儿惊恐地抱着母亲,已经开始初通事的她也在哀求父亲:“阿爹,不要卖我,我会努力干活的,我吃的很少。阿爹……娘,我们接着推吧……”
刘林氏只觉得耳边嗡嗡的,很多很多年前,她选择了接受全部。很多很多年后,她又陷入了人生的分岔口。
但和往常不一样,她第一反应是——如果是林娘,她会怎么做?
教教我吧,教教我该怎么做吧。一方是我的丈夫,一方是我的女儿。我已经,我已经,我已经……
她的哭声逐渐染上了颤抖,除了恐惧以外,却还夹杂着几分绝望下的兴奋。
刘林氏想,我是累了,累的人都有些不正常了。
我已经,再也忍不下去了……
她举起手,缓慢的握成了拳,这是一个相当有力量感的动作。刘林氏回想着丈夫每次殴打她时拳头的力度。
那一拳能打青了眼;能打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能打的她在每一个深夜都忍不住想着离开。
回忆着每一拳的分量,她模仿着眼前的男人,重重的挥了下去,砸在了刘老汉的胸腔上!
刘老汉喋喋不休的叫骂声戛然而止,三岁的儿子吓哭了,女儿也呆在了一旁。
刘林氏呼吸急促起来,她落着泪,再度挥起了拳头。
一拳,两拳,三拳,四拳!原来这个陪了她半生的人,也没有那么的不可战胜。从开始的反抗,到后来的求饶。
原来将他摆到了她的境地,他也和没有用的她一样,只会痛哭流涕哀叫讨饶。
过了好一会儿,刘林氏慢慢刘老汉从车上拖下来,扔在了路边。她将女儿重新抱上车,独自轻松推起了板车。
泪水干在脸上,并不好受,孩子们也惊骇失声,刘林氏却感到了极度的轻松,脚步比之前快了不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