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绣蓁在街上耽搁了不少时间,柳二妻子见天色渐渐晚了下来,很是忧心,上前福身劝道:“夫人,天色已经很晚了,街上不太平,还是早日回去吧。”
林小娘子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她有些疲惫,这世道已经是这样了。现在又在战争时期,日子过得朝不保夕,想这些乱七八糟的,除了给自己添堵,对时局没有丝毫帮助。
一路到家,所见城中行人寥寥。而且皆是戴着面纱的妇女,拉着几个幼童,面色愁苦,脚步极快。
林绣蓁回到老沢坊时,忽然有些怀念前段时间的日子,那时这里邻居都穷,可每日至少有人声,男人邀朋唤友准备上工,女人絮絮叨叨一边叮嘱着孩子吃饭一边抖着洗好的衣服晾晒。
可是现在除了老人不时的咳嗽声,其他的声音都消失了。小孩们再闹起来,哭着要见哥哥爸爸,换来的就是母亲一顿顿没命地打,最后双方眼眶皆含泪。
林绣蓁到家关门,有些无聊的想,她也很久没有笑过了。家里冷冷清清的,和街上没什么两样。
邻居家的那位素净孤苦的妇人又来借米了。她参军的丈夫死了,用草席卷着抬回来的。没了男丁,官府就不再每日发粮。
她虽然也参加了一些后勤事,勤快帮攻换一些吃的,可家中还有孩子,怎么也吃不够。小孩半夜总是饿醒,然后开始嚎哭,最后哭都哭不出来。
她实在没办法,又怀揣着希望借到了林绣蓁头上。这次林小娘子爽快的给了,只希望她能常常过来走动,家中人越多越好。
邻居家的妇人感恩戴德,在门口说了好久的话,最后才依依惜别。她和上次一样,勉强笑着,保证道:“林夫人心善,汪娘感激不已,今日借得这一斗小麦,等日子好过了第一时间还,绝不会拖欠,要是心烂不肯还,就让阴差来找我。”
林绣蓁笑着摇了摇头,只宽慰道:“日子还长着呢,我相信你能还得起。先把自己的日子过起来,熬过去,这一斗米不过是小事。”
天彻底黑了下去,月亮从东边升了起来。林绣蓁吃过了饭,简单洗漱了一番,众人各自回房,吹熄蜡烛安寝。
林绣蓁夜里睡得正香,却梦到门外却传来了哐哐的砸门声,柳梧鸢声音尖利地喊:“不好了!夫人!躲起来!蛮子进城了!夫人!!”
林小娘子眉头紧皱,为这如此真实的声音感到害怕。她从噩梦中惊醒,正睁眼看着房顶,却忽然惊骇的发现这声音不是假的!
窗边映着红光,照在床沿边。朦胧的厮杀声逐渐清晰,如此近!她慌忙从床上爬起来,胡乱套上鞋子,转头望去,瞳孔不由一缩,流露出几分不可置信和绝望来。
“他们明明说……这只是一场戏!蛮子……蛮子怎么会真攻破城……”
林绣蓁刚刚打开门,就见到柳二的妻子正费力的背着顾母,身边跟着儿子。柳梧鸢则与花花一起,迫不及待拉起她,跌跌撞撞向外奔去:“快,我们快找个地方藏起来!蛮子,蛮子来了,城破了,城破了!”
直到这个境地,林小娘子仍然不敢相信。她反反复复的呢喃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然而一行人慌忙逃到院门口,扒着门缝往外望去,正好看到了几个零星的蛮子挨家挨户的砸门。他们人数不多,只有三四个,却足以凭借着高大的身材和戾气,挥舞着手中的铁刀,在只有老弱与穷苦孤女的老沢坊狞笑施虐。
柳梧鸢捂住嘴,极其小心的拉着林绣蓁,慢慢往后退去:“不成了,蛮子进巷里了,出去的路给堵住了。我们回去,藏好……”
她的手冰冰凉凉的,明明只到大人的胸口,处事却已经有几分临危不惊的细腻。林绣蓁的思绪终于回笼,跟着她慢慢往后退。
“咚————!”
门外传来了砸门声,不知道是一个,还是那三四个都注意到了这里的不同,企图破门而入。
柳二妻子背着顾母,将孩子交到了花花身边。林小娘子心思慌乱,没注意花花懵懂牵着这个已经二十几斤重的孩子。柳二妻子等孩子一离手,甩掉包袱后,迅速窜回了房间里面。
柳梧鸢一惊,压低声音怒喝道:“柳二家的,你做什么!把你的孩子自己带着,莫要甩给表小姐!”
随着这一声落下,身后传来了木门被劈开的声音。双重门和高高的墙头能够挡住城里的一切纷乱,可城破了,这里也比不上那城墙一砖。
花花被平白塞了个重物,小孩又走的不快,给拖累了速度,急得双眼冒泪。林绣蓁只能费力一把抱起他们两个,赶忙跑入里屋。
屋子里就这么大,能藏人的地方除了厨房灶台,也不过只是衣柜里和床底下。柳梧鸢断定柳二妻子是想找个好地方藏起来 ,神色怨愤。
屋外传来了听不懂的话语,光是根据那激烈的情绪就知道对方说的不是什么好话。第1扇木门被破开,第二扇门却花费了他们不少时间,门锁已经被砸得摇摇欲坠。
林绣蓁顾不得其他,将孩子们藏到了灶台里,用柴火遮着。自己迅速和柳梧鸢一起躲入房中。
然而她刚刚打开自己的闺房门,就见到了穿着她衣服带着她首饰的柳二妻子。对方还匆忙梳了两下头发,摸了摸镶绿玉的的发簪,冲着林绣蓁凄凉一笑。
林小娘子还没有整理这几分钟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就被柳二妻子推进了房间,和柳梧鸢一并,被塞入了床底下。顾母己经在里面,脸上沾满了灰,神色激动而又痛恨惶恐。
林绣蓁躲在床底下,只能看着那双穿着不合的鞋走动起来,向门外走去。众人皆为了求活往里奔去,柳二妻子穿了一身华服往外赶。
小院的门被彻底砸开,那带着怒气的话语越发清晰。随之而来的,还有柳二妻子那怒气蓬勃,疾声厉色的话语:“你们是什么东西!滚出去!”
那声音继而变得慌乱,闯进来的野兽们搜刮着值钱的东西,将柳二妻子拖进了房间。林绣蓁只能看到那双锦鞋又回来了,只有半截套在脚上,拖在那几双穿着皮毛的大脚后面。柳二妻子的声音开始努力变得软,娇滴滴的哀求着。
或许闯入这处时,蛮子们已经知道了男人都出去打仗了,成功在里面抓到了一个如花似玉,穿着富贵的刚烈小娘子,搜刮了钱财,懒得细致的翻开那些杂物,掘地三尺,就要就地享受自己的战利品。
林绣蓁眼里流着泪,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巴,还有柳梧鸢的眼睛。床底下被藏起的三人极其安静,沉默地听着这一场撕裂的凌虐。
柳二妻子的声音从凄厉的惨叫逐渐落低,然后是没命的气音求饶。林绣蓁睁着眼睛,数着一双脚,两双脚,三双脚。
那只沾血的鞋子掉了下来,落在了床旁边上,林绣蓁面前。一只大脚踩在那只鞋子上,爬上了床。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拽着柳二妻子的头发,那根镶玉的发簪落到了地上。林绣蓁心一下子提起来,生怕他们会弯腰捡。
快没了气息的柳二妻子突然发了狂,大叫一声,一双满是青紫斑驳痕迹的手臂垂了下来,拿走了那根发簪。
她说了什么,那几个人哈哈大笑,有一个人用蹩脚的汉话问她:“你说,这是你丈夫送你的?在哪里送的?嗯?在这间房吗?”
柳二妻子哭着说了什么,那几人拖起她的腿,往外走去。她苍白的脸贴在地上,那双满是血丝而睁大的双眼望着林绣蓁,嘴唇无声的动着。
“不要出来……”
柳二妻子看着泪流满面的林绣蓁逐渐消失在眼前,她知道这几个畜生要将她拖到院中折磨,生命的尽头已经感受不到痛意,而是一幕幕的时光回放。
她到现在还记得,在他们家最走投无路的时候,是林绣蓁给了一份工作,一口饭,还有一处安身立命的房子。
丈夫说,夫人心善一点。柳二妻子就想,这么好的善人,怎么能死在这里呢。她心善一点,这种世道,就该这种心善的夫人活下去,善该有善报。
可惜啊,柳二妻子觉得自己不聪明,太木讷了,总是和夫人说不到一块儿去。她想报恩,想跟夫人也能一起言笑谈家常,想跟夫人说,她早赌咒发誓,愿意为她去死。
愿意为她去死,为了林绣蓁在吃饭时,总会想着也分她一碗,为了林绣蓁说——“柳二以后在我手底下做事,你我都是一家人了,不必如此拘谨。”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这是柳二妻子第一次见到的,把他们当人的东家。在这样的世道,这点暖意,足以让她指天发誓,希望夫人年年平安。
天空逐渐化为血色,身体越发的发凉,柳二妻子望着天,期盼着天快快的亮起,期盼着阳光快快的到来。她的眼睛凝望着,最终失去了焦点。那几人粗粗搜刮了一遍,踏着地上的血陆续走出,只留下了一具逐渐冰冷的尸体。
他们似乎也很急,并不是真正的攻破城墙以后从容的搜刮,而是如同风一般的来,糟践完了所有之后迅速溜走。
最后一个前脚刚走,灶台下就传来了呜咽的哭声,柳二妻子的儿子不顾一切爬了出来,小小的脸蛋憋得通红。
他快速爬向母亲,花花紧随其后。然而两个孩子刚刚冒头,门口嘎吱一声响,一个脑袋探了出来,独眼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芒:“果然还藏了人,嘻嘻,藏了两个孩子,怪不得了……”
花花年龄大一点,又经历过城下之事,更是机警。她脸色一变,拖住了幼子,就要撒腿跑走。回来的虽然只有一个蛮子,对付两个小孩却异常轻松。
随着他的逼近,花花承受不住,崩溃的哭嚎起来。她不敢往屋里跑,双眼含泪地掐了一把吓呆了的柳二孩子,分头跑开。
蛮子嗤笑一声,主动关上了门,堵死了门口,如同猫戏老鼠一般,率先抓向了花花。
“这么嫩……”六岁的孩子哪跑得过他,没有几步就被捉住了,望着那穷凶极恶垂涎欲滴的眼神,花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满眼都是恐惧。
蛮子越发来劲,一双手微微使劲,小孩疼的大声哭嚎,吸引住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重重的击在了他的头上。蛮子一时之间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呆呆的伸手一摸,摸到了一手的血。他大怒回头,迎面而来的又是一击铁锹。
竖着劈的,鼻子瞬间压扁了下去,皮肉分裂开来。
一下!两下!三下!林绣蓁没命挥舞着,直到那个想站起来的蛮子左挡右挡,支撑不住的摔在地上,她仍旧照着头部,用足了全身的力气!
“噗——”如同烂泥一般的脑壳碎裂开来,红红白白的流质物淌在地上。林绣蓁仍在机械的,充满仇恨的,重重挥着手中的武器。
她的大脑告诉她:“你杀人了!你居然杀人了!快住手,这可是人!”
林绣蓁满脸的泪痕,仍在无声的流泪,表情却平静,又快意地答道:“哦。”
柳二妻子的目光最后看向的地方,天边有晨光微泄。天要亮了,可惜她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