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竞盯着自己衣服上的饭粒。
含月朦盯着他身前的饭碗。
好不容易松快起来的气氛,顿时沉凝如水。
视线上移,对面吃饭如同仓鼠的少女蓦然捂住嘴,快速咀嚼几下后用力咽下嘴里的饭菜,神色慌张:“对不起对不起,师兄,我重新给你打一份!”
含月朦扭头,可打饭的桌上空荡荡的,这才想起来不久前那几个木盆接连飞出饭堂。
“我去外边给你打!”
韩竞默然深呼吸:“不必。”
而后起身,抖落身上残渣,复又坐下,冰冷的目光打量着含月朦:“你学会三十六式了?”
本想着一点点试探套话,可突然来这一出,完全搅没了他的耐心。
[姨姨!不能回答!]
含月朦不理十一,闻言嘻嘻一笑。她本是大咧咧的粗神经,听韩竞说“不必”,又主动问话,想当然以为对方没跟自己生气。
易师兄人好好,这都没生气。
她想着,又嘻嘻一笑,换来韩竞愈发深沉的审视。
“是呀,学会了。嘻嘻嘻……”
那副窃喜没能隐藏住半点。
这是在炫耀。韩竞心想。
“不亏是变异灵根,乌师兄还没教完,你就学会了,哪儿学的?”
含月朦眼珠子转了转,怕给财主师兄们惹来什么麻烦,于是神秘兮兮地竖起食指:“秘密!”
又道:“易师兄更厉害啊,昨天只听一遍就学会天什么道诀了呢!炼气一层,听听就好厉害!”
韩竞阖上眼皮,又是一次不显山露水的深呼吸。
这是在嘲讽。他又想。
“二层。”
含月朦一愣:“什么?”
韩竞缓缓掀开眼皮,那黑冰般的眸子好似一个逐渐张开的黑洞,令含月朦心跳又快了一阵。
“我现在是炼气二层。”
这下轮到含月朦深呼吸了,吃惊之下,她把小嘴张成“O”型,夸张地深吸一口气:“好厉害!一天一层!”
这点基础知识她还是知道的,炼气期分十二层,一般人修炼到炼气巅峰怎么也得花上五到十年,而师父说以她的资质勤勉修行也得一两年。
可易师兄,竟然两天就修炼到了炼气二层?那岂不是还有十天就到炼气巅峰,然后就筑基啦?
所以她的吃惊和夸赞,由表到里都十分真诚。然而这份真诚,在戴着有色眼镜的韩竞眼里,变得有些诡异。
一个变异灵根说他好厉害。
一个极可能先于自己半步完成隐藏任务,赚到任务积分的人,说他好厉害。
不论从哪种角度听,都像是在阴阳。
饭堂外,离大门有些距离的树荫下,大壮和向师兄等五六个人团团围坐。
几人中间,一张黄澄澄的符纸打着旋儿停在半空,如实直播着饭堂二人的对话。
听到这里,大壮师兄一拍胸脯,喜滋滋道:“师妹夸俺的话,和夸易师弟一样哩!”
向师兄正要附和,突然意识到什么,皱眉道:“一天一个小境界,修炼两天就到练气二层?怎么可能?”
张师兄也反应过来,摸着下巴:“我当初花了整整一年才到炼气二层,天灵根真有这么不可理喻?”
向师兄摇头:“大师兄也是天灵根,当初他修炼到筑基也花了四年多,已经是门内少有的速度了。推算下来,修到炼气二层,怎么也得半年吧?难不成天灵根和天灵根之间,也有这么大差异?”
王师兄也沉思着,看了他一眼:”向师兄,上午你离师妹最近,你觉得小雨师妹现在是什么境界?”
张师兄笑道:“才修炼两天能有什么境界?我看师妹好像一层都没到,刚入门吧?”
“不……”向师兄有些迟疑着摇头,“那会儿看着像是没一层,不过,这会儿想想,我有些拿不准了。师妹看大伙儿演示锤法剑法时那股子投入,如今想来像是进入了冥思之境……”
张师兄依然不认同:“向师兄,在座师兄弟谁没进过冥思之境,哪有说进就进说出就出的?师妹看的时候是认真,可每个人一练完,她马上就鼓掌叫好,不可能是冥思。”
大壮师兄突然压压手:“嘘——来哩来哩。”
韩竞两手垂在桌下,食指点着膝盖。
他沉思的模样让含月朦想起了遥远天边的雪山,清冷,缥缈,又带着不可侵犯的神圣气息。
韩竞最终决定单刀直入:“司空雨,剑坊是我的地盘,不管你任务是什么,希望你能离开。”
含月朦一时没回过神:“啊?师兄你说什么?”
韩竞微不可察的敛起眉头,这个女人,好像经常走神。
“我说。”他决定更进一步,“从今天起,你离开剑坊,再不踏足无鞘峰。”
那双桃花眼蓦然睁大,好似被雨水浸润后膨胀几分:“为什么啊?”
韩竞用鼻子哼出一口气,勾起嘴角:“除非,你想与我为敌。”
“咝——”
树荫下同时响起一阵倒抽凉气,而后是师兄们的义愤填膺。
“太过分了,他凭什么赶走小师妹?!就为了他那可怜的自尊心?”
“就是哩!小厮怎么哩,都已经拜入山门哩,怎么还甩不掉凡俗那一套哩?”
“气死我了,我去把他拽出来打一顿,看他还敢不敢大放厥词!还再不踏足无鞘峰,他以为自己是坊主啊还是大师兄啊?!”
“哎哎哎,别去!”向师兄拽住张师兄,“人家小两口吵架,咱插手算个什么事儿?再说吵架嘛,我上山前在街坊邻里听多了,气头上什么话都能说出来。俗世有句话,床头吵架床尾和,懂不?”
张师兄依然挣脱他的手,却没去饭堂,而是在树后拽出一个捧着饭碗的小胖子,一把推倒树荫底下。
朱锦脸色都白了:“师,师兄,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那就是有意的?”向师兄冷笑。
“啊?”朱锦哑口无言。
向师兄站起身,拿过他手里的碗筷,亲自挑起一筷子饭菜,送到他嘴边:“张嘴。”
朱锦忍不住打起牙颤,仿佛片刻前还津津有味的饭菜此时充满剧毒:“师兄我错了,我真的错……呃……”
求饶的间隙,向师兄已然眼疾手快,把饭菜塞到了他嘴里。
在他的死亡凝视下,朱锦只得囫囵吞下,暗自呼号仙途尚未开始,就突逢厄运,夭折在门槛上。
“朱锦是吧?”
“师……师兄认得我?”
向师兄不屑一笑:“小师妹的同期,我哪个不认得?不光认得,户籍属地,祖上八辈,早从籍库调出来查得清清楚楚了。”
怎么听都像是株连九族的意思。
朱锦倒也活络,皱着胖脸委屈道:“师兄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师弟一定万死不辞!”
“不急……”
“来哩来哩!”
大壮师兄打断了向师兄的话,指着传音符。
只听那丹朱黄符上,传出小师妹细若蚊蝇的声音,实在太细微,听得不甚真切。
“凭……保护……同志……好吗?”然后声音大了些,“姨娘还老让我带你回去吃饭呢,哼!”
“哼!”
六个大老爷们跟着齐声大哼,吓得朱锦一个哆嗦,差点没端住饭碗。
只听易师弟冷声道:“言尽于此,过了今天,再让我在剑坊看见你,别怪我不客气。”
“你敢!”
又是齐声大喝,差点逼得朱锦连声说“不敢不敢”。
“朱师弟!”向师兄蓦然转身,用力拍一下朱锦的肩膀,“那边快结束了,快去,师妹那边的桌腿上,把传音符摘下来,偷偷的!”
他看人一向很准,易师弟这人不声不响,越是平静无波,越是心思缜密,一旦出门,必然会看到师妹边上的传音符。
朱锦视线在空中飘浮的符箓上一扫而过,终于明白了什么,沉声回道:“是!”
端着饭碗冲向饭堂。
韩竞自觉看人也很准,墨纹豹、甘坡、变异灵根,眼前的司空雨也就是命好拥有这三项金手指,实则性格可以用一个字来形容——怂。
典型的吃硬不吃软,从低不可闻的话声就能听出来,即便还有一分嘴硬,剩下的九分已经接受了他提出的条件。
终于解决掉碍眼的拦路石,又突破进入炼气二层,他只觉一阵神清气爽、精力充沛。
吃饭什么的,不需要,他还要赶去听下午的经课。
韩竞站了起来,正要绕过垂头低眼的萦绕在委屈气场中的含月朦,一个人影突然冲了进来。
不料被门槛一绊,整个人向前飞扑,手里饭碗更是速度极快地窜过半空,直砸向韩竞脸庞。
好在韩竞炼气已有小成,眼中饭碗的飞行轨迹清晰可见,随意一抬手,就稳稳抓住碗沿。然而——
他没料到碗里还有暗器。
小半碗饭菜从碗里飞出,一股脑洒在他脸上,又从脸上无声滚落。
饭粒如同蛆虫,爬满全身,而他如剑笔直的眉毛上,恰好挂住一片碧青的菜叶,挡住一半视野。
饭堂三人都愣在当场,含月朦倒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惊叫一声:“易师兄!”
小跑着上前,帮他摘掉那片菜叶,同时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黑冰眸子一转,从朱锦冷冷转向她。
含月朦蓦然抿起小嘴,可那不断横向拉长的面部轮廓,无疑是在憋笑。
朱锦手忙脚乱爬起来,额头都磕红,但依然没忘了身上的使命,踏着小碎步向前,与韩竞隔着桌子,一手悄然摘下桌腿上的传音符。
“对不住对不住,易师弟,我看经课时间快到了,没吃饱,想抓紧时间再盛碗饭来着……”
韩竞瞥一眼身旁空荡荡的打饭桌子,目光中的凉意几乎把朱锦冻结:“打饭?”
朱锦直想甩自己耳刮子:一着急忘了,饭盆菜盆都被师兄们挪到走廊里了!
好在韩竞没有进一步追究,下意识催动刚积攒两天的微薄灵气,浑身一振,衣服上那些饭粒自动脱落,连油水都被震散到空气中。
好似摇身一变般,又变成了贵气内敛的美少年,看得含月朦眼睛都直了,直到被大壮师兄摇醒。
“师妹,咋地哩?”
“怕不是伤心过度了吧?”向师兄开始发愁。
“姓易的真不是人啊!兄弟们,咱可是小师妹娘家人,走,给小师妹出气去!”
“张师兄!”
回过神的含月朦一把拉住他,挤出一丝甜甜的笑容:“我没事啦!师兄不是说有几个术法要施展给我看吗?下午……可以吗?”
“有何不可?走,现在就去师兄我的剑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