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这段时间来养成的习惯,含月朦用完晚膳会陪着三位姨娘待一会儿,等到亥时准时回房睡觉,也就是古圣星晚上九点的时候,准时穿回星岛。
当然,今天她不回房,而是去甘坡特意为她准备的练功房,也在揽月宫三层。
此时距离亥时还有半个时辰,换算到星岛是六分钟。
韩十一突然想起什么,急匆匆找到封子航:“小祖宗,快跟我走一趟!”
封子航掀起眼皮:“去哪儿?”
韩十一做出“嘘”声的手势,指了指岩山顶。
封子航精神一振,跟着它走到一处足以能够阻挡其他小弟视线的地方,由机器人抱着,直飞上天,落到岩山顶上。
陡峭的岩山不容易攀登,韩十一从没带他来过,故而他还是第一次上来。
视线所及,寸草不生,从近千米的高山俯瞰两边,沙硕沙滩和远处的碧蓝海洋一模一样,好似照镜子一般。
“等我一会儿!”
韩十一启动推进器又一闪而逝,没过两分钟,又抱着白白胖胖的小扎芭飞了上来。
封子航眼睛一亮,迈开小腿奔过去:“芭芭!”
差点被崎岖不平的岩地绊一跤。
韩十一赶忙扶住他:“小祖宗哎!您老小心着点儿,万一摔伤了,我怎么跟父皇解释!”
封子航没搭理它,下意识去拉扎芭的手,不知为何又缩回。
饶是神识交往已久,他还是第一次和扎芭面对面,难免有些紧张。
三千载漫长人生里,这种紧张只出现过一次。
“芭芭,我是……航航。”
再多说不出一个字来,小脸难得两片羞红。
扎芭眨眨金色眼眸:“阿巴?”
韩十一着急道:“先别介绍了,姨姨快回来了!还有三分……两分钟!有些事我必须跟你们交代一下,免得露馅!”
然而两个孩子没一个理它的。
扎芭仰着小脸看着封子航道:“阿巴。”
封子航听话地弯下腰,任由白胖的小手捏了捏自己的脸皮。
“阿巴阿巴!”
“没有挨饿啦,你每次都给我留那么多,吃得很饱的啦!”封子航自己也掐掐脸上的肉,“很快就会胖起来的!芭芭喜欢……胖一点的吗?”
“阿巴?”扎芭神情疑惑。
封子航扭扭捏捏,脸色更红了。
韩十一急得跟快要尿裤子似的:“急死我了,真的没时间了啊!”
封子航霎时变脸,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不就是要对姨姨和姓韩的隐瞒彼此的存在么?”
“……你怎么知道?”
“但凡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啊!”
封子航投去鄙夷的目光,只听扎芭突然出声:“阿巴!”
他表情一僵,再度变脸,清清嗓子道:“十一弟,对不住啊,我说话冲了点。”
又转回到扎芭,跟个犯了错的孩子:“我以后会注意自己说话的态度了啦,芭芭不要生气了。对了,芭芭你嘴里的球球是什么啊?为什么一直咬着它?咬着它为什么还能说话呢?我一直想问来着……”
他说的是扎芭至始至终都咬在嘴里的粉红色橡胶球。
含月朦虽也不知扎芭为什么非要咬点东西,尝试纠正过几次都是徒劳,只好买了一个据说无毒无害的橡胶球让她咬着。
总比咬石头咬衣服要强,前者伤口舌,后者容易滋生细菌。
扎芭还没回答,十一又怯生生开口:“姨姨上楼了,马上就回来,没时间了……”
封子航又是不耐,然而一声轻轻的“阿巴”就让他压下不爽:“好吧,就听芭芭的,回头再说。”
恋恋不舍地看韩十一抱着扎芭飞下山。
说来也奇怪,自己修行三千年飞升失败,莫名入舍到一个四岁男童身体里,一身大乘巅峰的修为荡然无存,只剩神识未散。
按理说,应该保持三千岁的心智才对,可不知为何,总觉自己就是四岁幼童。
含月朦做的是明明是凡间菜肴,看起来吃起来就是比仙肴还要好吃万倍。
扎芭明明只有两岁,可一看到她就抑制不住地心旌动摇。
纵然仙德告诉自己这其中有问题,可冥思中的本心却说,这是本能。
封子航沉思着:这孩子的身体里明明没有任何记忆,显然早已魂飞魄散、死去多时,可为何残留的本能如此之强?
思绪被飞回来的韩十一打断,一瞬间全然抛到脑后——孩童的注意力本就容易转移。
他双手抱胸,作出老成模样,抬眼望着韩十一道:“要让我保密不难,只有一个条件。”
用脚尖点点黑色地面:“我每天都要见芭芭。”
——————————————————————————————
含月朦决定闭关的当日,韩竞干脆以准备比试为由,跟乌钝海请了长假。
乌钝海自不同意,可在韩竞随手施展御物术操控着铁锤打完一套三十六式后,便没再反对。
确实如易师弟所言,再练三十六式,增益可能没有潜心修习天玄道诀大。
离开新人剑炉的韩竞照例来到张师兄剑炉门口,但剑炉安安静静的,张师兄不在,那只波斯猫也不在。
鬼使神差下,在饭堂门口枯坐半日,又蹭辟食坊佟师兄的符舟来到万膳峰,找到程一程和小婉,却没找到司空雨。
司空雨不在,又没郝坊主特许,小婉自然不敢放韩竞进伙房。
逡巡小半日,韩竞又形单影只回到剑坊。
莫非是为了比试大会修炼去了?
韩竞琢磨着,强迫自己收束心神,修习焚月诀。
然而第二天、第三天……整整一个月过去,含月朦再也没有出现。
乌钝海自是知晓含月朦闭关的,甘坡当夜就传音告知了他。
可韩竞不去新人剑炉,他也没机会说,再者,在乌钝海的认知里,易师弟自是知道师妹闭关的。
向师兄等人终于看不过去,在韩竞又一次在张师兄剑炉前停下的时候,一撩布帘走了出来,告诉他小雨师妹闭关了,归期不定。
说的时候很是伤感,少了小雨师妹,整座无鞘峰都像丢了魂儿。
可韩竞没在意他们的情绪,目光幽深地问:“你们,知道我每天来这里?”
众师兄顾左右而言他,最后向师兄轻咳一声:“师弟又没敲门,怎会知道?”
韩竞脸色更黑:我来的是张师兄的剑炉,你向师兄怎么知道我敲没敲门?
智多星向师兄登时意识到露了破绽,故作镇定地拍拍韩竞肩膀:“好好修炼,到时为咱们剑坊……”
没说完,懵懂无知的王师兄便点着头接口:“是啊,咱剑坊就靠你们小两口争光了!”
向师兄深吸一口气,即刻施术遁走,几人也反应极快地追随而去,只剩下摸不着状况一头雾水的王师兄怪道:“哎?师兄你跑什么呀?等等师弟……”
他终于看清韩竞杀人的目光,吓得手中遁地的符箓都掉了。
当日,韩竞又一次死活进入不了冥思状态,思索一番,找到乌钝海借了一艘符舟,往揽月宫而去。
然而入坊以来他从未出过无鞘峰,万山域山头密密麻麻,不识路的人钻入其中跟无头苍蝇没两样,乌钝海便亲自送了一趟。
乌钝海一路上都没说话,只是时不时看一眼立在船头的韩竞,心头浮现起浓浓的好奇:情之滋味到底为何?易师弟明明都忍不住去揽月峰探望师妹了,面色却依然克制又平静。
又望向渐渐靠近的揽月峰,思忖着:仙路漫漫,自己是否也可考虑下结侣双修呢?
韩竞的到访让三位姨娘万分惊喜,热情地簇拥着两人走进揽月宫,端来一盘又一盘招待的碗碟。
连吃饭都觉浪费时间的韩竞对满桌瓜果点心毫无欲望,开门见山要去司空雨闭关的地方。
看似木讷刻板的乌钝海十分知趣:“我在楼下等候师弟。”
姨娘们领着韩竞来到三楼练功房外,小心把握好分寸叮嘱道:“甘仙师说万万不可惊扰雨儿修炼。你若有话要说……”
梅姨娘轻声抽出墙角木匣:“不妨写下来,自会见到。”
竹姨娘早有预料,已然端来笔墨:“不怕避讳就在我这托盘上写,若有些不方便我们看的,就去雨儿房间。”
兰姨娘轻拍一下她的手臂:“说什么呢,小女儿闺阁怎能随意出入,未成亲前,即便是小易……”
竹姨娘不屑道:“他们都是山上人了,还讲究凡间那一套做什么?甘仙师不也说了,至情至性才是修道要义。”
三人小声争辩一通,而后同时停声,望向面色紧绷的韩竞。
韩竞默不作声地深吸口气:“不必。”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淡青玉玦,这是不是含月朦给的那块,而是他领到剑坊第一次发放的月例时,托乌钝海买的。
月例是一枚仙币,够买三块空白玉玦。本是用作记录修炼心得和疑难,学会使用后才发现一块就足够记录上百万墨字,足够用了。
韩竞手握玉玦,闭目凝神,可忽然间,只觉脑中空空荡荡的,只有含月朦最后一次出现的画面,一遍又一遍地涌现。
她一开始时好像都没看自己。
看到了又用平淡至极的语气打招呼。
走到了却停都不停,直接绕着走。
离开时更过分,不言不语,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
那张脸……
尤其是那对桃花眼。
若是笑时,简直像是春日里漫山遍野绽开的桃花。
若是不笑……眼廓那一弯微妙的弧度,与其说是笑意,不如说是神佛在天际露出的一角悲悯。
不知隔着多少距离。
愈演愈烈的悸动下,愤怒悄然占据心头,令韩竞不由自主扯出一丝冷笑。
一手伸到背后,剑指不断笔画,把一个个虚空写出的字映入玉玦之中。
因为炼气期神识仅是萌发状态,无法直接用神识镌刻,才需要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
一共没几个字,很快就写好,将玉玦放在竹姨娘手中托盘上。
梅姨娘还是第一次看到玉玦,有些新鲜的同时,又有些犹疑,打量玉玦又看看韩竞:“这宝贝,雨儿会用么?”
“梅姐姐,这是法宝,不是宝贝。”竹姨娘纠正道,语气笃定,“小易都会用,雨儿能不会?不过没让我们见过罢了。”
这句话让韩竞唇角那抹冷笑愈发冰凉。
他写的信很简单,更像是一则短讯,通篇不过22字——
“死了,两清,别让我再碰到你。没死,躲好,别让我再碰到你。”
这所以留这个,理由很简单:突然间闭关消失,说明司空雨很可能已经完成了主任务,回到她真身所在的星岛。
属于保护者的寄生意识彻底离开,那么,真正的司空雨自然做回她应有的角色——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