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西南营地格外阴冷。
蒋一南裹了两件纪泽一的衣服,才勉强蜷缩在睡袋里,山风摇晃着帐篷,她感觉四处漏风。
年少时,大冬天也进过山,没觉得有这么冷。
自从这次受伤住院后,她感觉一直没有调养好身体,总是很疲惫,加上这几天没怎么睡,身体透支严重。
原本是要直接带小北回家的,可见他与迪飞大林依依不舍,蒋一南提议回一趟营地,蒋小北蹦跶一尺高。
来了营地才知道,休息补给站水管爆裂,房间一时没法住。
蒋小北根本不在乎这些,钻进他的那些哥们帐篷里,热烈分享他如何翻山越岭,七八只公鸭嗓一齐叫唤,成年人没法靠近。
“泽一,我早就知道你和蒋一南的事没完。”
谈完蒋小北训练的问题,刘队突然感慨了一句。
纪泽一靠着吉普车看向丛生深处,淡淡道:“要真是没完就好了。”
刘队笑着摇头,“你为她做的够多了,两年前我们在马达加斯加比赛,小北像个魔鬼,我以为这孩子走不上正道,……行行行,我不说,不过话说回来,这孩子命运也够坎坷,但是姐弟俩这股狠劲倒是很相像。”
“别让一南知道。”
刘队暗笑,一点小事居然能让纪泽一这种天之骄子反复婆婆妈妈,“我心里有数。”
年轻人就喜欢将问题复杂化。
“泽一,我再提醒你一遍,你在蒋一南身上可栽过跟头了,别再犯傻。”
“我怎么了?”纪泽一也有些不耐烦,“我们两家是世交,我照顾蒋伯伯的孩子也是给我老子尽孝。”
他在刘队面前多了几分真性情。
刘队与纪泽一相识多年,说话少了顾忌,“我知道。马达加斯加那次比赛获奖,我们庆祝的时候,是狗喝醉了叫蒋一南的名字。”
纪泽一半眯着眼睛,“那次我喝醉了?”
“没啊。”刘队认真摇头,“狗喝醉了。”
纪泽一气的上手,刘队手快,给了他一拳就跑,两人还没追出两步,就看到蒋小北群英大会那顶帐篷被挤塌了。
“这群兔崽子。”
刘队冲过去,几下拉起帐篷,气沉丹田,还没呵斥出声,那群小崽子就四散跑开,各自回帐篷。
纪泽一捉了正要趁乱溜进别人帐篷的蒋小北,“睡觉。”
“哥,我还没说完。”
“我和你姐姐说好了,以后每周可以进山训练。”
“真的?”蒋小北半挂在纪泽一身上,谁知纪泽一又补了一句,“考试考及格。”
蒋小北瞬间蔫吧,像只猫一样,任由纪泽一拎着,也不挣扎,扔进帐篷里,他自觉地往睡袋里钻。
“再穿件衣服。”
“不穿。”蒋小北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一下就钻进睡袋。
纪泽一想到蒋一南找了两次衣服,他也觉得不怎么冷,难道她生病了?
“哥你去哪?”
纪泽一回头迎上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拉拉链。”
他回身坐在蒋小北身边,给他脸上擦了防冻伤的药膏,“手。”
蒋小北伸出两只爪子,一只因为之前包着棉纱,皲裂不严重,另一只整个手背都是皲皮裂口。
他一点一点上药。
蒋小北缩了几下,歪着脑袋,“哥,痒。”
像以前一样,蒋小北谁也没法靠近,所有事情纪泽一亲力亲为,包括每年手上的皲裂,本来都快养好了,一朝打回原型。
“每天都要擦药,这个冬天不能间断。”
“哥,我记得,每年都这样。”
纪泽一想了下,“小北,如果你姐姐再问起你手上的伤,你就说……呃……”他还真不知道这种皲裂除了冬天长时间户外干活还能怎么形成。
“不能告诉姐姐吗?”
“你姐为了找你受了很多苦,以前的事我们自己担了,就别再让她知道了。”
蒋小北似懂非懂,“我知道了,女孩子就爱哭,告诉她,说不定她又哭,放心吧,我不说。”
“那你可就错了,”纪泽一怅然,“我和你姐姐一起长大,我几乎没见过她哭,哪怕每年去汐平公路祭奠你们的父母,她也是躲起来偷偷掉眼泪。”
“汐平公路?我……爸妈也是在,”
“现在你知道你这次出事,对你姐姐的伤害有多大了。”
蒋小北想了会,“哥,我想知道姐姐的事。”
纪泽一心知,蒋一南永远都不会说这些,与其让姐弟俩心里一直拗着,倒不如由他来解开这一切。
其实纪泽一不擅长讲长篇故事,他一语概过与蒋一南一起找小北的六年,只说蒋一南这三年从来没有停止过寻找他。
半年前在福利院门口碰到的那次,就是蒋一南顺着线索来找他。
蒋小北拧着秀眉,他印象中第一次见姐姐,她就趴在车里大哭,后来她和福利院那个疯子打架,也是因为得知疯子提供不了他的消息才情绪失控。
在蒋小北的视角里,蒋一南不是过得很倒霉,就是莫名其妙的哭。
他还拧了姐姐的油箱,导致姐姐受伤。
“哥,你找到我,没有把我交给姐姐,不是因为你恨她出卖了你,而是因为我很坏,你怕我会伤害姐姐对不对?”
纪泽一怔忪愣神,他竟不知,仅仅十二岁的孩子会有这么细腻的一面,心里顿时一暖。
“你姐姐不怕你伤害她,可我不想你姐姐伤心。”
纪泽一摸着他的脑袋,“这些事都不要告诉她,我们是男人,要学会藏事。”
蒋小北想了下,“哥,那你想知道我姐姐为什么要背叛你吗?”
纪泽一瞳孔微颤,“……不想。”
“那行吧,我不会告诉我姐姐以前的事,我就说我冬天下河摸鱼,冻伤的。”
山林静夜,营地帐篷里星星点点的灯一盏盏熄灭。
纪泽一看着熟睡的蒋小北,悄悄出了帐篷,站在没有星空的苍穹下,感受着夹杂着细雨的萧瑟夜风,吹散了愁绪。
他大步朝蒋一南帐篷走去,没注意到穿着花裤衩半睡半醒出来上厕所的迪飞。
蒋一南蒙着头又一阵咳嗽,她想喝口热水,嗓子干哑的难受,帐篷里到处漏风,她实在不想出睡袋。
突然听到窸窣脚步声,很熟悉。
扒开睡袋,外面隐约人影她一眼就认出,扒拉链的动作太熟悉,熟悉到让她产生了恍惚。
那是什么时候,四年前的一个冬日,收到了弟弟可能找到的消息。
那次消息太全太细,她来不及多想,一个人赶去北边边境一个小山村,寒风呼啸,大雪封路,她进退不得,只好窝在一个山坳里。
睡到半夜,听到动静,吓得她连忙起身,拿起电棍。
然后就听到纪泽一的声音,也是如此刻这般拉开拉链,钻进她帐篷,本来想踹她一脚,见她拿着电棍,于是放弃,改骂她。
蒋一南理亏,坐在一旁默默忍受。
纪泽一钻进她睡袋,一边数落她,一边说‘冻死人了’,‘过来给我捂捂’。
一晚上,她都在给纪泽一搓手搓耳朵,端茶递水,外加扶起他喝水。
谁让纪泽一连夜开车,险些栽进雪沟里,找了她半夜,蒋一南理亏,那一晚任劳任怨。
蒋一南想起身,可浑身僵硬,没力气,她想,这次,他该不会也想把她赶起来,自己钻进她睡袋里吧。
想着想着,噗嗤笑出了声,只是一开口,又猛地咳了起来。
纪泽一闪进帐篷,拉上拉链,拿了折叠桌上的保温杯,一手扶起她,然后将水杯喂到她唇边。
他指腹冰凉,蒋一南感觉一接触就很舒服,下意识蹭了蹭。
纪泽一大掌覆在她额上,“你发烧了?”
蒋一南两只手在睡袋里,“那给我个退烧贴。”
“我叫人。”
蒋一南拦不住,纪泽一一个电话喊了医生。
当然,帐篷外还有偷看的八卦眼。
一通鸡飞狗跳,蒋一南始终低眉顺眼,即使浑身打摆子难受,她也不抬眼与医生眼神接触。
曾几何时,她再也无法理所当然的接受纪泽一带来的好处。
医生离开后,纪泽一又从里面拉上拉链,医生不以为意,瞥了眼躲在附近帐篷背面偷看的小崽子,笑着离开。
蒋一南吃了药,重新躺下。
她见纪泽一没有走的意思,便往里面挪了挪,“就一个睡袋吗?”
“有防风被。”纪泽一拎着一张薄薄的被子躺在蒋一南身边,很自然地伸出手臂,蒋一南鬼使神差抬了下头,然后枕在他臂弯里。
两人同时僵住,又各自错开目光。
不知过了多久,纪泽一低沉暗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睡了吗?”
“没有。”
“还冷吗?”
“嗯。”蒋一南很自觉地往他怀里缩了缩,整个脑袋都埋进他脖颈,人也被纪泽一抱在怀里。
带队的向导说过,在野外,尤其是深夜,遇到极端天气,最好挨在一起睡,防止体温失衡。
今夜算极端天气吗?
不算。
这里是车队营地,是多名有经验的队长选择的大本营,虽然离城区较远,但道路四通八达,远离原始森林,山路成熟,断不会有极端天气。
况且,帐篷里有电热器,纪泽一穿着绒衣睡觉。
要真遇到极端天气,他会脱掉外套吗?
蒋一南睁开眼睛,卷翘的睫毛刷着他脖颈的皮肤,两人各自错开了一点。
一阵窸窸窣窣后,她终于将手从睡袋里伸出来,掐着掌心,慢慢将手伸过去,接触到他的皮肤立刻弹开,又慢慢覆在他脸上。
“疼吗?”
纪泽一这样的天之骄子,如果不是这次意外,怕是一生都不会知道被人打耳光是什么滋味吧。
虽是无心,蒋一南心里还是十分自责。
他被纪叔叔和温妮捧在手掌心上长大的,那么多人捧着、哄着,一开始被纪叔叔逼着陪她,后来就成了习惯。
她竟然也习惯了。
温热的手贴在皮肤上,纪泽一一动不动,直到指尖抚过嘴唇,他无法控制地滞喘,这只手似乎愣了下,快速收回。
蒋一南察觉不对,回身平躺,双手拉了拉睡袋,他却猛然翻身,手肘半撑着上身,另一只手握着她的肩,眸色幽深,声音暗哑,“一南,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