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祁面沉似水,把热情的店小二吓了一跳。他没作声,一扬手,抛出块银子丢在柜台上,砸得算盘珠子都跟着震了三震。
“三间上房。”
李眠枫哭笑不得,却不是真的要同沈祁算计这点小事。
但,为什么是三间房?
倒也不是沈祁这话有什么问题,一间上房往往住两个人尚显宽裕,而华玉章身为女子,自然要独占一间。
剩下两间,沈祁和卢十二是同族兄弟,他跟魏景明皆出自正天府,也算得上是一家人的关系,住同一间房合情合理。
可李眠枫看看站在自己身边,脸上泪痕才干冲出两道沟,嘴里缺半颗门牙,腿脚还在发抖的魏景明,不由得担忧和自己共处一室这件事会吓得他吃不敢吃,喝不敢喝,睡不敢睡。
而尴尬是会传染的,魏景明坐立不安,他恐怕也无法安心休息。
更重要的是,他身上还有醉春光的毒。虽然如今引而不发,却不知道何时又会闹腾起来。
于是李眠枫道:“五间。”
反正他钱多。
可摸出来的银子还没递出去,店小二苦着脸说:“客官,我们店里没有五间房。”
“那——”
“我们就正剩下三间房。”店小二往旁边偷瞄了一眼,忽然看到一旁的黑脸小哥竟一下子缓和了神色。
几乎像是错觉,他觉得这人偷笑了一下。
沈祁把李眠枫拿着钱袋的手按回去:“就三间,我和哥一起。”
李眠枫愣住,一时没找到推脱的借口,半推半就之间,已经被沈祁塞进了房间。
他前不久诓得沈祁弄了满手的伤,心怀愧疚,终究没好意思在这种小事上逆着他的意思,只好在心里暗自祈祷华玉章的药不要出什么岔子。
华玉章总之自己一个人落得清静,把挂在魏景明脖子上的药箱摘下来拎回房去了。
剩下卢十二和魏景明面面相觑。
“这……这位前辈……”魏景明小心翼翼开口。
卢十二眯着他的狐狸眼,皮笑肉不笑。“小魏少侠。”
“前前前辈客气了!”魏景明头一回被人喊少侠,半是激动半是惊讶,慌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卢十二道:“我只是好奇一件事。”
魏景明道:“前辈但说无妨。”
卢十二道:“荟萃山庄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听说……”魏景明犹豫着开口,“是种萝卜的。”
“哈?”
“就是……种萝卜,有红的,也有白的……”
“那他的钱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卢十二终于忍不住放大了音量。
“你不知道吗?”魏景明憨得总像缺根弦似的脸上竟也浮现出了“你好没见识”的表情。
“我们李师叔,祖上在北边有五个山头的家产,可以买下一座城呢。”
魏景明撂下这句话,脸上挂着与有荣焉的得意笑容,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留下卢十二独自留在原地,笑容扭曲。
他要是继承了五座山头的家业,一定把布庄钱庄从江南开到关外,每天雇八个小厮给他打扇捏腿,一顿饭要祸害三只鸡。
绝对不会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去拜师学艺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行走江湖搞得自己浑身是伤。
李眠枫是图什么,圆一个大侠梦吗?
*
李眠枫走进客栈的房间内时就愣住了,直到沈祁已经叫店小二送来了一桶洗澡水,他还倚在桌边一边扒拉着五脊六,一边出神。
此处已经靠近中原,但这座城却狭小荒凉,人烟稀少,看起来甚至比不上大漠边缘的落叶城热闹。
冷清的地方,往往也就比较穷。
所以即便黎为龙坑小弟子荷包住进的是城中最好的客栈,这里的条件也实在显得简陋了些。
具体就体现在,天字号上房里只有一张床,还很小。
房间内也没有屏风阻挡,装满热水的木桶就孤零零毫无遮掩的摆在房中的地上。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这也太过了些。
沈祁刚一转过身来,他立刻说:“你洗吧,我出去转转。”
沈祁道:“不是要洗,哥把衣服脱了,我看看你的伤。”
刚离开落叶城时担心引人注目,他们近几日不是赶路就是露宿,都是在马车里和衣睡了。李眠枫的伤口几日未曾更换伤药,越往东南走,天气却越发潮湿炎热。沈祁恐他隐忍惯了,一味强撑。
李眠枫心道差点忘了这茬,沈祁的手就已经攀上了他的腰带。
“不,”他下意识地用手推了一下,“大夫就在隔壁,何须劳动你呢。”
“哥要叫华前辈来做这种事?”沈祁反问道。
不,这当然只是借口。是他还以为沈祁不谙世事,拿出来糊弄他的借口。
他们五年未见,沈祁又不爱说话,他差点忘了这人也是到了该成家的年纪。
他又道:“是我一时忘了,自然也不好让华大夫来,回头我自己换了伤药便是。”
沈祁眉心一簇,两道剑眉拧在一起:“你有伤在背上,自己怎么顾得周全。再说哥身体虚弱,倘若擦洗时让热气一蒸,犯了头晕该如何是好。”
其实他也没有如此娇弱,只是当初他自己还没搞清楚状况,先是担心沈祁撂下他,自己跑去理论,跟人起了冲突。后来又为了随文珮想把他从客栈调开,不得已才借着精力不济,想了许多花招把他扣在身边不敢离开。
但……事到如今,如果告诉沈祁之前有一半都是他装的,对方该不会一怒之下三天不跟自己说话吧?
李眠枫干笑了一声,拼命在脑袋里搜刮了一圈,目光落在沈祁手上。
“你手上还有伤,若是泡了水,恐怕更难痊愈。”
沈祁扯掉手上缠着的白布:“已经好了。”
李眠枫还当他逞强,凑上去一看,竟果然如沈祁所说,此前结痂的伤口上现今已然脱去痂皮,生出粉红色的新肉。
同掌上交错的纹路纠缠在一起,像坚硬的石头裂缝,露出里面柔软的青苔。
之前在客栈被模糊的血肉分去了心神,这是李眠枫第一次认真观察沈祁的手掌。
他的掌纹像是用刀刻在手心上一样清晰干净,少有枝蔓的纹路,唯独被几道新伤截断了几次。
断掌在左,杀伐果决,官运通达。
让他这么一搅合,莫非是坏了他命中的好运吗?
鬼使神差地,李眠枫想要去摸摸沈祁的掌心。
然而还未触及,沈祁突然将左手屈伸几次:“看,好了。”
李眠枫如梦方醒,缩回手指,避开对方的眼神:“嗯,是好了。”
话说回来,这也好的太快了。
他一转头就掌纹的事,不由得感叹起来。
年轻,到底是年轻。
遥想当年,十年之前,在他也还这么年轻的时候,他也是——
他也是做不到这么快就痊愈的!
李眠枫自暴自弃,将腰带一扯,宽松的外袍顺着肩头滑落到了地上。
既然沈祁身体都这么好了,让他伺候伺候就当是帮他消耗消耗多余的精力得了。
李眠枫心一横,合上眼睛:“你看吧。”
沈祁伸手,先触到他的脖颈,李眠枫没有防备,猛地挪开了。
“你——”
你看伤就看伤,我脖子上又没有伤。
沈祁被他吓得缩回手,一脸无辜:“我想帮你将头发先冠起来,免得一会儿碰了伤处。”他左思右想,问道:“可是我压了你的头发?”
“不,无碍。”李眠枫讪讪,“这个我可以自己来。”
他将长发束在脑后盘起,才发现手边没有发带。
沈祁见他扶着头发愣在那里,扯掉自己头上的红绳:“先用我的。”
发带一除,沈祁平日里高束在脑后的头发散落,发梢在李眠枫脸上打了一下。
没了脑后这份小小的束缚,沈祁整个人竟似柔软了几分。
李眠枫接过他的红绳,草草在脑后缠上,一时间忽然有些无语伦次。
“多谢,你、”
“其实哥不必如此介怀,你初到客栈时昏睡了好几日,我做这些也做得惯了。”
正在脱去中衣的李眠枫的手停在半空,心情复杂。
不说还好,反正他病得昏沉什么都不知道,一提起来,他更忍不住想起自己单方面跟沈祁坦诚相见这件事。
沈祁的手指却已经碰到了他的肌肤,指尖习武练功时留下来的茧子搔得他背上微微发痒。
“还好,虽然几日不曾换药,伤处倒已经收口了。”
“哦,是吗?”李眠枫佯装镇定,但他背对着沈祁,眼睛看不见,更觉得触觉越发灵敏。
沈祁越是小心翼翼,李眠枫越是觉得身上传来的触感若有似无,像儿时用狗尾草扫过鼻尖般,激得他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背上的伤好些,肩头这处却很深,恐怕免不了留下些伤疤。”沈祁用干净的白布沾了水,仔细避开伤口,轻轻擦在李眠枫肩上。
李眠枫很白,每一寸肌肉都苍白而紧实。正像他这个人身上展露出的养尊处优的气息一般,他的身体上并不像许多习武之人一样带着许多伤疤。
上天厚待某些真正被称为天才的人,使他自小不必经受太多辛苦,就能够获得旁人难以望其项背的武功,给李眠枫留下了一个干干净净的身体。
却又在他已过而立之年之时,后知后觉般决定将这些优待回收。
美玉有瑕,难免令人叹息。
沈祁想,也不知华玉章能不能找点好药,将他身上这伤痕去了。
李眠枫却已经顾不得听他说什么,只觉得对方说话时的吐息喷在自己耳际,凉飕飕地吹气。
“不过,有件事我一直在奇怪。”
沈祁将手停在李眠枫后腰某处,语气严肃。
李眠枫感觉自己浑身都绷紧了。
“按说你和辜掌门比武,即使出了意外,身上也应当是剑伤。可是哥后腰的伤,分明像是分水峨眉刺所致。”
嗯?
正天府只有一个人会使峨眉刺。
正是李眠枫的师叔黎为龙。
作者有话要说:卢十二(已仇富);华玉章(已崆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