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纪元9年，华壤东部的荻州，上午十一点整。

春日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如同一位优雅的女神向人间播撒了明媚的种子，浇灌出的是希望和梦想的花朵。人们来来往往，熙熙攘攘。街道上的各种小摊和铺子都有人在不停地叫卖着，马路上挤满了各色交通工具，小巷里男女老少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显得格外热闹有烟火气。

55岁的退休警察王志童端着碗，吸溜一下吞进去最后一根面条，然后放下筷子，两只手托着面碗往嘴里灌汤，咕嘟咕嘟几下，他砰地一下把碗放在木桌上，挺了挺肚皮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面店里的人都下意识地观望着他这桌，不过不是因为他的豪迈吃相，而是因为坐在他对面的黑发青年。

这青年端坐着，脊背挺直，仪态从容端正。再加上那张精致俊秀的脸，配着那通身的气度，真是往那一坐什么也不干都能吸引整间屋子人的注意。

他的面前只放了一碗白花花的汤圆，他捏着调羹，不紧不慢地舀起来吃着。明明和他们一样只是在路边小饭店吃午饭，但动作优雅的像是在高级餐厅吃牛排，被他做出来偏偏还一点也不显得做作，真是奇怪又气人的很。

王志童环顾四周一圈，然后笑着对对面的年轻人说：“小眠啊，你真是越来越帅了，跟你走一起想不被注意到都难啊。”

纪眠拿着调羹的手抖了一下，面无表情：“谢谢王叔夸奖。”

王志童笑开了。

他也算是看着纪眠长大的，知道这孩子的脾气。不熟的人都以为他冷淡没礼貌，实际上他只是一个很容易害羞的大男生，随便夸他两句这小子就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反应每次都特别好笑。因此王志童每次见到他都忍不住调戏他一下。

只是，一想到这孩子的事，他都忍不住感叹世事无常。

没一会儿纪眠就吃完了汤圆，没喝汤，就放下了调羹。

王志童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心里叹了一口气，坐直身体，双手放在桌子上。

“荻州这个案子，已经快9年了吧······”他刚开了个头，就听见纪眠平淡的声音： “9年1个月13天。”

他一直记的是从他妈妈失踪那天开始算的。

王志童完全没有被打断的不满，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一直没什么表情的纪眠，继续说：“你应该知道，失踪的人数异常庞大，而且这么多年了连一个都没有找回来。”

纪眠点了点头，眼睛盯着他面前的白瓷碗，似乎在发呆。

王志童也不在意他的反应，顿了顿继续道：“最近局里查到了最晚的失踪记录，比你妈还要晚一段时间，她是在荆棘纪元开始的第一天消失的。”

在听到那两个字时，纪眠的手指忍不住蜷缩了一下，这是他多年来下意识的反应之一。

从他收到王志童短信的那一刻到现在，他的所有平静淡定，都是装出来的。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跳从刚才开始有多紊乱。

王志童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早已走样了的肥胖身体吃力地站起来递给他。

“沈桥砚，本地人，失踪的时候23岁，比你现在还小两岁。”他掏出一根烟点了，“在荻州本地读的大学，家里条件不太好，指望她出人头地。这小姑娘本来快要毕业找工作了，结果人就不见了。”

纪眠展开纸，仔细地浏览了一遍上面的资料，最后他的鹰隼一样的目光落在了证件照上的年轻姑娘上，女孩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那张端庄秀丽的脸上是溢出来的生机。她的眼睛很漂亮，哪怕是在多年前的老照片里，也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这样一双美丽璀璨的眼睛，却永远定格在了陈旧静止的照片里。

他的眼神微微一黯，手指不经意划过那双美丽的杏眼。

王志童吐出一个烟圈，又瘫在椅子上：“她家里人接受不了，她妈疯了，她爸前两年车祸没了，剩下一个当上律师的哥哥，结婚之后就搬走了。”

纪眠点了点头：“资料里都说了，还有别的吗？”一股劣质香烟味忽然飘到他鼻子里，他忍不住轻轻地皱了一下眉头，但看着王志童还是什么也没说。

王志童摸了摸鼻子，说：“我们可以推测的是，她应该就是最晚失踪的女人，如果是有人作案，那么沈桥砚的行踪就显得格外重要了，因为她是最后一个受害者。”

受害者······

纪眠的心脏微微一缩，眼睛盯着对面的王志童，一字一句地纠正：“尸体至今没有找到，她说不定还活着。”

如果沈桥砚已经是“受害者”了，那么他妈妈······

王志童一言不发地与他对视着，苍老浑浊的眼珠里闪烁着某种意味不明的情绪。

荻州失踪案是9年前轰动全国的大案子。从蔷薇末年到迈入荆棘纪元这段时间，这座城市里莫名地开始陆续有人失踪，失踪者都是年龄在20到40岁之间的女人。截至到荆棘纪元1年初结束，据不完全统计，有超过30人下落不明，而且至今也没有任何线索和尸体被发现。

这些女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有人怀疑是人口拐卖，有人怀疑是变态连环杀手，甚至有涉及到宗教迷信和外星人说的，总之大家争执不下，再加上警方一直没有找到相关线索，导致荻州在荆棘纪元初期的两年一直人心惶惶。那段时间，年纪小一点的女孩子都不敢单独出门玩。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逐渐从那场阴霾中走了出来，继续生活。

很多官方的文件和新闻通报里，偶尔再次提到这次事件时，也已经不再用“失踪者”而是“受害者”了，大家心照不宣地明白：9年的时间太漫长了，她们还活着的概率无线接近于零。

然而，在和这些失踪的女人有关的家属中，也有一小部分人始终不能接受这个说法。

比如纪眠。

王志童眯着眼睛看着对面的黑发青年，他的轮廓和多年前那个雨夜里冲进警局的苍白少年重合在一起，唯一变化的是他长大了，恍惚间他发觉：当年的男孩已经长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男人，但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还是那个在警局坐了一整个晚上，含着眼泪等待妈妈的孩子。

“小眠，”他清了清嗓子，语气郑重，“你必须得接受你妈妈很有可能已经被杀害的事实。”

纪眠没说话，眼睛再度看向面前那只碗，好像根本没听见他说了什么。

王志童心道言尽于此，抖了抖烟灰，转移话题：“对了，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啊？还要去国外。”

纪眠：“······搞文化交流项目。”

王志童耸了耸鼻子，也不知道信了还是没信，身体又是朝后一瘫，肚子大得像8个月的孕妇。

下午，一辆黑色带金纹的摩托在高速公路上飞驰而过，留下一道残影。几个绕弯之后，一个漂亮的甩尾掉头，停在了一个老旧小区的门口，萧条的灰土纷纷扬扬地被卷了起来，又撒落了一地。

车上的青年摘下头盔，露出一张俊秀苍白的脸，他的头发微微有些凌乱，卷卷地搭在额头上。

青年停放好摩托，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小区里。

纪眠已经5年没有回来过了。

但当他踏进小区的那一瞬间，他的脚步就根本不受控制地朝着熟悉的方向走，这条路线似乎已经成为了刻在他习惯里的肌肉反应，他甚至都不用思考，下意识地就朝着那个方向走去了。

他目光所及，是熟悉的草坪、熟悉的爬山虎、熟悉的石板路和小公园。

但这两年似乎搬走了很多住户，他一路走来几乎没碰见什么人。

纪眠最终停在了一幢破落的居民楼前，抬头看去。

下一秒，他的双目猝然睁大。

——他家的客厅里亮着灯。

他没有冲上7楼的记忆，没有从水表箱里找钥匙的记忆，回过神来时，他的手已经搭在门把手上，只需要轻轻一拧，就能打开那扇门。

他家里有人。

他家除了他和妈妈，就没有别的亲人了。

会是妈妈吗？是她回家了吗？

纪眠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手指是冰凉的。

他慢慢拧动了门把手，轻轻地推开了自己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