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话音落下，马车里静了几瞬，帘子又被掀动，是英莲探头进来了。她脸上泪痕未干，语气却认真：

“他说的应当是真的，我娘家和这宅子在同一条胡同里，她说刚才看到好些背着药箱的大夫朝这边来，想必假不了。”

大家互相对视几眼，最后还是那个大孩子开了口：“你莫操心，如今找到了娘就赶紧家去，我们连那种地方都跑出来了，难不成还怕以后挣不到饭吃？”

英莲回头看了看马车外的封夫人，她才八岁，娘亲却看着几近半百，是变故和生活熬枯了她，好在她回来的还不算太迟。

她对那个大孩子点了点头，在车内逡巡一眼，毫不意外撞上一些或羡慕或嫉妒的眼神。英莲微微低下头，不再看车内众人，下车冲贾琏点了点头，封夫人又教她福身，母女俩要一起谢过贾琏。

贾琏忙跳到一旁，避开这一礼，伸手把封夫人扶起来。口中安抚：“婶婶谢我作甚，要谢也是谢那些好儿郎把她们从贼窝子里救出来。”

又扭头冲英莲说：“妹妹快和婶婶家去罢，晚些时候我再来看你们。”

英莲连忙应声，搀着母亲慢慢往回走。一路上，她贪婪地看着胡同两旁寻常人家之景，胡同明明狭窄，她却感觉心胸格外阔朗。

在黑山上，被拐来的孩子里，以女孩居多，且大多样貌都生的还不错。为了让她们忘记名姓家人，刚拐进来时会狠狠打骂，平时也要干活才能有饭吃，但是不会打到她们残疾，因为残疾的女孩，是卖不上价的。

等名姓都忘了，乖顺了，就会被分到一块儿，黑山上没有人专门照顾她们，她们只能大的带小的。有时候年纪小的孩子没法干活，吃不饱就饿的直哭，大家就这儿省一口，那儿抠一块的，互相帮着过活。

封夫人一路上絮絮叨叨地说着英莲小时候的事，英莲却在这温柔的叙述声中思绪渐渐远走。她本以为自己根本不会再愿意记起那段堪称黑暗的日子。

只是现在想起来，痛恨当然是痛恨的，却也记得姐姐们从怀里掏出粗粮饼子，细细掰碎放进热水里喂给她吃的场景。

她摇摇头，敛回心神，迈进了小院子。柔菊正在小菜地里忙活，听见动静扭头看过来。

见封夫人牵着一七八岁小女孩儿进门，眼神从平静瞬间变为难以置信，丢下锄头就冲了过来，圆睁着眼睛看向封夫人。

封夫人笑得开怀，冲柔菊说：“你以前天天抱着哄大的，怎么却认不出来了？”

柔菊忙忙点头，又低头去看英莲，舌头好像转不过来，结巴着说：“莲姐儿、真是莲姐儿……”

她想摸一摸这孩子的头，手伸到一半却又收了回来，在衣服上擦了擦，留下一句：“我去给莲姐儿做饭吃。”说完扭头就往灶房跑去。

“这是柔菊，你小时候她常照管你的，现下咱们家里就我和她，你爹爹……”封夫人顿了顿，“他已出家一年多了，你也不必惦念他，他们出家人已断了红尘的。”

英莲点点头，乖顺的贴着封夫人，“我听娘亲的。”

得知英莲找回来，韩如霜同样高兴，兴致勃勃召来贾琏说话，“要我说，不若你问问封夫人，干脆也让英莲来府里和黛玉一块儿习武罢，我这里一个也是教，两个也是带的。之前我还说认这孩子做干女儿的，仍旧作数，你也一并问过她们母女两个。”

贾琏答应下来，又去跑腿，封夫人没什么意见，倒是小心翼翼问了问英莲。

英莲很愿意习武，但这认干娘的事儿，她有些迟疑，却又不好开口说。

贾琏看出来她的犹豫，淡笑着解围，“莫急，干亲也是亲，要讲母女缘分。不若先拜师，师徒关系也是一样的。”

英莲这才松了口气，封夫人戳着她的额头，“韩夫人多么好的人，这样的好事，偏你不愿意。”

英莲把封夫人的手指捉住，低头攥进手心里摸着，母女俩的手相差了三十岁，却都有些相似的皴裂和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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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七月，初三是个好日子，一大清早，贾琏就去了正房，今天是英莲的拜师礼，封夫人请他作主礼人。

韩如霜端坐上首，宝钗黛玉作为师姐，也列在两侧作见证人，一番敬茶，训话，磕头，见礼之后，英莲也成了常来冯府的一员。

因她小时候常吃不饱，生的瘦弱，和黛玉的先天弱又不一样，要先养壮些才好练武，因此韩如霜便叫她每日上午来和黛玉一块儿上启蒙课，下午照样家去。

拜完师，这日下午，贾琏以他即将回京的理由，请了冯正信来，趁着今日宝钗，英莲，黛玉都在，准备和冯承互相见礼，然后吃一场饯别宴。

几人作一家子亲戚处，又有韩如霜冯正信夫妻两个在场，倒暂且可以先抛开男女大防。

贾琏打发人去请冯承，不大会儿，冯承身着透青半截袖薄绸衣，外罩一银灰小褂子，就出现在了正房外。

他刚要一脚踏进来，就被屋里的阵势吓了一跳，随即立刻挺直腰背，把脚缩回门槛外，恭恭敬敬弯腰行礼，

“孩儿见过父亲，母亲，表哥，不想各位姐姐妹妹也在，不若我先换过一身衣服再来。”

冯承低着头不敢抬起来，心里暗暗叫苦，琏表哥又捉弄他！明明来的小厮跟他说正院有好吃的炸鸡，让他来尝尝。

他当是寻常分零嘴儿，之前琏表哥也做过几回的，想着换衣服又要折腾出一身汗，干脆直接来了。

进了七月，这天儿又热，他在屋子里读书，自然怎么凉快舒适怎么穿，没想到有这么些从没见过的姐姐妹妹也在，这回真真儿叫他失礼了。

贾琏就是故意的，他轻咳一声也不让冯承回去，倒是故作大方，“有什么打紧，你们都还小，承哥儿你还不满七岁，进来和姐妹们见礼便是。”

韩如霜奇怪地看他一眼，谁之前死活拦着不让见面的？贾琏只当做没看见，依旧微笑着催促，“进屋罢，外头热。”

冯承只好露着小胖胳膊苦着脸走进来，站定就低着头数着地砖。还是宝钗年纪大些，她的性格也不愿意叫这儿的气氛越来越尴尬，干脆上前行礼搭话：

“承兄弟，我是师父的大徒弟宝钗，承兄弟真是生的俊朗可爱，听师父说如今文课武课都在上的，想必以后肯定要有大出息。”

一番话给冯承说了个大红脸，他如今可以说是文不成武不就，就跟现代要分科的高中生一样，哪样好像都没学精，正烦恼着呢！

见宝钗这么说，他红着脸赶忙摆手，“不不不……欸，我…总之先见过宝钗姐姐，宝钗姐姐生的也好。”

韩如霜就看着自家憨儿子根本没好意思抬头看宝钗，低着头就直接闭眼夸的笨样，再次怀疑这儿子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

难不成真应了琏儿曾说过的玩笑话？“桃李满天下，自家结苦瓜。”*

钗黛，英莲都被冯承这幅样子逗笑，冯承听见了，更是不敢抬头。还是冯正信清清嗓子，为儿子挽尊，“好了，还有你英莲姐姐和黛玉妹妹，赶紧见过，别误了一会子用膳。”

冯承这才抬起头，规规矩矩看了看宝钗和英莲黛玉，认真拱手行礼，女孩儿们也福身回礼。贾琏一双鹰眼，时刻警惕地来回扫射，倒是没看出冯承特别对谁不一样。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妹妹们还太小，哪一个都不许变成恋爱脑！

一家人分了两桌坐，用过丰盛的饯别宴，席上冯正信又喝多了，抱着贾琏抹眼泪，叮嘱他一定要经常写信，贾琏应了又应，还是不撒手。最后被看不下去的韩如霜拎着脖领子带回卧房，才解救了差点被勒死的贾琏。

随后，几个弟妹也端着酒杯来送别，当然了，他们年纪太小，喝的是各种口味的饮子，贾琏杯子里也早换成了蜜水。

冯承端着杯子，眼神幽怨，到底想着就要离别，还是规规矩矩祝了贾琏行路顺利。贾琏捏了捏他的小胳膊，嘱咐他文武都要好好学才是，承哥儿也认真点点头，他明白的。

宝钗则神色认真：“表哥，我哥哥如今长进许多，家里的生意，我们兄妹都在学，会所那边估摸着下月能开，到时候把利润和账本都给送一份到京城去。宝钗祝表哥此去万事顺遂。”

英莲面带感激：“我问过娘亲才知道，多亏了琏二哥把她从外祖父那里带出来。我娘说琏二哥是个好人，到处操劳奔走，就盼着大家都好好的，英莲嘴笨，但恩情铭刻五内，必不敢忘。也祝愿琏二哥一路平安。”

黛玉本也端着杯子，见前面两位姐姐都说的情真意切，她也冥思苦想，可是啥也没想出来，干脆把杯子一搁，趁着年纪小可以随意撒娇，眨巴着眼睛软乎乎说话：“琏表哥！记得给玉儿写信！”

贾琏摸了摸黛玉的头发，笑眯了眼，一口将杯中蜜水饮尽，郑重地和姐妹三个道别：“你们说的，我都记得了。哥哥只盼着你们好好吃饭，认真睡觉，听师父的话，个个儿平安康泰，我就最放心不过了！明年我大婚，你们若是能来，哥哥扫榻相迎！”

韩如霜安置好冯正信后又绕了出来，贾琏亲自上前给她倒上一杯酒，也给自己满上，方躬身举杯，“辛苦姨妈了，受累照料她们几个，也是为了我……”

韩如霜转着酒杯，淡笑着打断他：“甚么为了你，我得了三个好徒弟，明明是你姨妈我的人品武艺令人拜服，你这小子，乱揽什么功劳？”

贾琏哑然失效，随后认真饮尽杯中陈酿，呼出一口酒气，深深一拜，“姨妈待琏儿宛若亲子，琏儿谢过姨妈。”

韩如霜踏踏实实受了这一礼，随后把这杯酒轻轻倒在贾琏面前，地砖上溅起几滴酒水，扑湿了贾琏的鞋面。

“起来罢，这杯酒该是敬你母亲的。”

作者有话要说：苦瓜：宋元时期已经传入中国，又叫做凉瓜。

小剧场：

黛玉（比心）：琏表哥！想你的风还是吹到了金陵！

贾琏（警惕）（严防死守）：谁？想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