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窈,你这法子当真有效吗?”
烛火通明的厢房外,寒风呼呼呜咽着,透过门窗涌进来的寒气直让烛火光影缓缓摇晃。
一明一暗在杨屠户的死人脸上晃荡闪烁,直叫人毛骨悚然。
刘夫人忍着从脊椎骨直窜天灵盖的寒意,忍不住再一次向叶见窈追问确认。
事关她女儿的清白名声,叶见窈理解她是关心则乱,当局者迷。
因而一边用铜盆里的热汤细细将自己指尖的嫣红口脂洗掉,一边开口宽慰已经阵脚大乱的刘夫人。
“那幕后之人既然能在开封府将人暗杀,就说明开封府里一定有他的眼线。”
“他以为杀了杨屠户就能高枕无忧,却没想到我们那这么一出大戏,只要他信了我们能将杨屠户“救活”并且今晚能让他开口说话……”
叶见窈拿着毛巾细细擦拭着,对着刘夫人安抚地笑笑,“那咱们就等着中捉鳖吧。”
末了走向被放置在床上的杨屠户,给他整了整被子和枕头,装成了一副睡觉模样。
“娘!”裴玉宁侧身向刘夫人靠了靠,眼睛都不敢往杨屠户那里看上一眼……
一心只想着等这件事情过去,她一定把被子和枕头都扔了,连床都扔了。
叶见窈看着在牢狱之中被她用指尖带过去的胭脂点了腮红硬装成活人的男人,手里比划着那银针进入风府穴的角度。
这角度刁钻,必须要近身刺/入,也就是说,杨屠户定然是看到凶手的样貌的。
就算没有看到,他已经知晓这幕后主使要杀他,如果真的醒了,也定然是会全盘托出的。
所以只要她能让人相信今夜这人会醒,那么今夜就一定会有人来。
看着叶见窈云淡风轻,胸有成竹的样子,刘夫人也逐渐静下心来。
她拍了拍自己女儿的背,随即走到了叶见窈身边和她一起静静望着窗外的夜色,那屋檐上她安排了八个矫健的侍卫。
只要有人来,必然是瓮中捉鳖,有来无回。
“娘……”裴玉宁年纪小,第一次和一个死人共处一室,到底还是害怕的,她慢慢凑近二人,“叶姐姐……”
虽有意不往床榻上看,可她的小脸依旧是苍白着,七分是吓的,还有三分是冷风吹的。
“你们跟我说说话。”裴玉宁没有了平日里娇蛮的样子,细听小声说话时声音都在抖。
和一个死人共处一室,大家又都一言不发,她便总觉得自己身后有着什么东西,又害怕不说话的某个人会突然幻化成个红衣厉鬼!
于是一直小声乞求着。
“你们跟我说说话……”
那一副小可怜样让刘夫人心疼坏了,她长臂一伸,将自家女儿抱进了怀里,轻拍着背安抚着,眼睛却突然瞟到了站在她一旁的叶见窈身上。
这小姑娘从始至终身上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慢条斯理,游刃有余……
刘竹青看过她的身份文书。
叶见窈是崇仁十三年农历三月末的生辰,认真算起来,其实最多比秋天出生的裴玉宁大上半年。
可她怀里的裴玉宁还是一副小孩的样子,自己连一些肮脏的算计都不敢让她知道,唯恐给她造成什么心理阴影。
只比她大上半年的叶见窈却俨然是少年老成的模样,处理事情冷静理智,举止有礼,进退有度。
而今也不过是十六岁的年纪……刘夫人想到今日傍晚在院门外听到的还略有些孩子气的欢声笑语。
又暗暗比较自己十六岁时能否做到这样端庄大方,聪慧机敏。
她自然不会傻到觉得一个小门户县丞家的家教能够教出她都教不出的孩子。
当下心中感慨,这个孩子怕是经了不少苦,吃了不少亏……
如此想着,刘夫人一时心下酸软,长臂一伸,竟把叶见窈也抱进了怀里,“害怕了吧……”
她不自觉软了声音,“咱们仨在一起就不害怕了。”
那语调里那独属于母亲的温和,让叶见窈整个人都愣了一下,身体僵硬的像一块石头。
她八岁上就没有母亲了,此后数十年再没有人用如此亲密的姿势抱过她。
“嗯!”
正不知做何反应,就听裴玉宁轻轻地乖乖巧巧地应了一声,竟也伸手轻轻环住了她。
其实只是被四条手臂轻轻搭着,叶见窈却好像突然被几十斤重的铁链禁锢住一般,低头,没敢再动。
她任由二人将她抱着,又听小姑娘嘴里一直乞求着,“再跟我说说话……叶姐姐,你是怎么让小母羊和杨屠户亲近的!”
裴玉宁整个人都在不自觉的发抖。
叶见窈只能伸手安抚性地环着她,半晌,缓缓开口。
“越州有一种草,引羊芥,晒干之后无色无味,却最得小羊的青睐,越州的养羊人都会在草料中混一些这草。”
“我当时手上粘的有个草沫子,又找借口直接拍在了杨屠户脸上,所以小羊才会见他就亲。”
裴玉宁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聊下去的话题,又似是怕房间再次陷入寂静无声,连连追问,“那姐姐你是怎么写上纸条的?”
当日事态紧急,她和母亲急得像是铁锅上的蚂蚁一点头绪都没有。
她就快要被逼得真的一根白绫了结在堂前,以证清白的时候。
是芙蓉拿着纸条上写的“一羊换人”给了她生的希望。
可是身边没有笔墨,又有那么多双眼睛围着盯着,叶见窈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一张纸条上写好字递给芙蓉的呢?
叶见窈感觉自己身后的怀抱紧了紧。
她知道刘夫人也在因为这张纸条的出现而怀疑她,毕竟她总不能真的未卜先知,先把解法写好。
“其实我是在杨屠户嚷嚷着污蔑你的时候手藏在袖子里写的。”
她在御前当差,最怕的就是记不住皇帝的吩咐,有时候恰逢圣上烦心,吩咐一个又一个,又多又杂,时不时还要改动。
他们这些人又不能当着圣上的面拿出纸笔坐在桌子上记录,于是便练就了单手在袖子里写小字的本事。
她这一路上都在摆摊看病,身上有写诊方的纸和墨条,“小时候实在无聊,便练就了这一本事。”
叶见窈当着两人的面演示了一遍,“说起来还是小姐是个有福之人,那日我一听他嚷嚷了这许多,脑海中就如有神助的蹦出了“一羊换人”这么四个字。”
她笑着把自己的功劳全部摘出,“是夫人小姐福泽深厚,有菩萨真人保佑。”
这一点儿也不邀功的样子让刘夫人又是欣赏又是心疼的,一颗心一软再软,看叶见窈的眼神,只怕是恨不得她就是自己的亲女儿。
最后她开口纠正道,“是菩萨真人保佑,是我和玉宁福泽深厚,才遇见了你。”
裴玉宁也在她耳边附和,“没错,说不定,叶姐姐就是菩萨真人派到我身边也未可知!”
叶见窈没想到二人会这样说。
这世道艰难,她与裴玉宁同为女子,保她清白名声,本就是顺手而为。
能得裴太傅一封推举信为她的前途求得一个保底,叶见窈已然觉得是意外之喜,心满意足。
所以才不愿在二人面前再提起这件事,恐二人将她当成挟恩图报、贪得无厌之人。
毕竟裴太傅名满天下,刘夫人当日对她多番试探,想来也是最怕被这样的人缠上。
她原以为刘夫人会顺坡下驴,双手合十向上天,感谢菩萨真人,却没想着到刘夫人言语郑重地感谢了她。
心中有些震惊的见窈转头就对上刘夫人那略带歉意的表情。
只听她语调温婉,仿佛是叶见窈的某一位亲近的长辈。
“见窈姑娘,我昨日几番试探你,只因玉宁实在是我的心尖子,我是关心则乱,当局者迷,若有唐突的地方,还请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刘竹青,高门世家嫡出的女儿,与长公主都有私交的大儒夫人,此刻将身段放的极低,竟是在认认真真的向她道歉、解释。
“夫人说笑了。”叶见窈硬生生往后退了一步,她实在是不习惯这样的场景。
面对着阴谋诡计,肮脏手段都能够平静处置的人,此刻面上却闪过了一丝慌乱,她连连摆手,“我不曾……”
母亲疼爱自己的女儿,唯恐别人有心接近自己的女儿,伤害自己的女儿,仔细地调查询问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她不能因为自己没有母亲了,就阻止别人的母亲这样。
叶见窈心里明白这个道理,当日刘夫人多番试探之下,她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反而表现的愈发坦荡。
可是奇怪,今日刘夫人说起这件事,并认真道歉的时候。
她竟陡然觉得,胸前有些胀闷。
看着叶见窈别扭否认躲避的模样,刘夫人一时是愧疚、自责、心疼、怜悯、喜爱之情交杂在一起,一时之间五味杂陈,“见窈……”
刘夫人顿了顿,开口道,“等你高中之后,将你母亲也接到帝都,到时候我会亲自向你母亲道歉。”
叶见窈心下一痛,却什么也没说,只抿唇笑笑。
正想开口转移话题,就见无边夜色之中,一黑衣人带着一身凛冽的杀意冲她直直而来。
那是直取她首级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