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妄。”

正低身去取水杯的顾妄，抬头看见国旗左侧的芒果树下，站着一个女生。她双手抓着球场边缘的网格子，轻声叫他的名字。

张予牧？

顾妄征住，不知是刚才运动过的缘故，还是因为太久没有听到她叫自己的名字，他的心脏跳得厉害。

看见他渐渐走到她面前，张予牧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说事，抬眼却发现他身后的同伴都还没走。

不仅在等顾妄，还纷纷向她投来目光，不时嘻笑打闹。

她渐渐有些怂了，最终还是扒着栏杆，弱弱地说了句：“这里说话不方便，三枫桥头有家CoCo，你在那里等我几分钟好吗？”

可能是跑下来有些匆忙，张予牧说话时，还是有些气喘吁吁，薄透的皮肤上泛起微微的红晕，像还未熟透的粉桃。

刚洗完的头发没有擦干，披散下来，使得她的脖颈、肩部都残留了水渍。

顾妄看着，不禁想起电影里，浑身散发雾气的，水涔涔的美人鱼爬上岸的场景，莫名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特别是她微微前倾的角度，他的视线落点，刚好可以扫到她T恤前胸的位置。贴身的弹力棉被撑得更薄透，还被湿发洇出了一小片水渍……

他连忙移开了视线，旋开杯盖猛咽了一大口水。

“可以吗？”张予牧见他没有回答，又问了一遍，他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自从上次寒假在江边不愉快的见过一面，他们就没有再单独见过面，猛然间要坐下来和顾妄坐席长谈，张予牧心里还是犯怵。

一想到面对面坐着，要保持和顾妄的长时间眼神接触，张予牧就果断地走到点单区，要了两杯奶茶打包带走。

最终，张予牧还是选择了江边，坐在江岸的阶梯上，既可以看晚霞渐渐沉入江面，感受初夏清亮的晚风，又不必和顾妄对视，实乃谈话首选。

只是，今天的顾妄似乎异常沉默，坐在她旁边，也显得比平日拘谨了许多。

她干巴巴地和他寒暄，他就干巴巴地回应。她问他想喝什么，他只是简单地来了句随便。其余时间，都是跟在她身后，揣着兜，默默地走。

不过，顾妄平日里话也不算多，她猜想可能是被班主任“训”了半天，他心情不好，才会如此少言寡语。

张予牧怎么也想不到，他的清澈得几乎透明的注视，是在极力隐藏内心的蠢蠢欲动。

虽然顾妄不想承认，但当张予牧穿着白色无肩连衣裙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他的心绪就没平静过。

即便长发披肩能遮挡部分，但透过白色混纺面料，还是能隐约看到她里面穿的内衣的轮廓和痕迹。

裙子宽松的版型，无法贴身包裹她清瘦的身形，宽敞的袖口时不时露出内衣的边角，搞得他尴尬地好几次不知该看哪里。

十六七岁的年纪面对心动或许真的懵懂，可即便对感情不明就里，眼神却不会骗人。

他几乎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的侧脸，就像那个寒冷的夜晚那样，专注地跟在她身后，一直往前走。

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去年和她同桌时，在她桌上看过的那本畅销小说《挪威的森林》。

主角回忆直子时，想起的总是她的侧脸，她流线型的秀发，以及耳后的发卡，当时顾妄对此没有任何体会。

此时，看着张予牧的侧脸，风吹起她耳后的头发，露出细小的痣，她微微仰脸，看着远处轻轻喘息的样子。他终于明白，这种画面何以使人念念不忘。

“你怎么不说话？”张予牧微歪着头，与他对视上，视线又如同鱼尾摆动般迅速游走。

“你说什么？”顾妄笑着回应。

“我在问你为什么选文科。”

得知到她的来意后，顾妄的笑意渐渐消失，看着江对岸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江面的余晖全都沉入水底，他直接站起了身。

“连你也要管这事，”他脸色渐沉，回道，“我就知道，你主动找我准没好事。”

看着顾妄拍拍背包就要往岸上走，她连忙扯住了他的衬衫衣摆。

“是赵南希拜托我来的，她说不希望你这么草率，”张予牧有些说不出口，犹豫了几秒，还是换了个委婉的表述，“要不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吧？”

顾妄回头，头顶昏黄的路灯落下来，将他挡在阴影里。他双手收在裤兜里，往墙后一靠，又好气又好笑：“她让你来的？那请你让她自己过来吧。”

顾妄转身，抬脚往上走。

“是我，我希望你再考虑考虑。”张予牧这样答道。

顾妄才终于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口中念念有词道：“之前跟我说什么无法正常交友，现在要说这些，你倒是比谁都积极，比谁都正常。”

说着，顾妄往身后又是一靠，半截脸又隐匿在黑暗里。

气氛几乎跌入了谷底，张予牧紧张地咬着半边唇，也不知该从何劝起，只好从他们劝她的角度入手，道：

“你前两天不还劝我选理科吗？还说选理科不用分班，不用适应新环境，学习氛围也更好，为什么你临时变卦了呢？”

“你觉得呢？”顾妄压低了声音，昏暗中黑漆漆的瞳孔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张予牧瞬间有些慌张，偏偏她的脸在迎光面，路灯落下来，照得她脸上的短绒毛都看得清。她清咳一声，尽力掩饰自己的不自然，干笑道：

“我怎么知道……但我听很多人说，隔壁班的叶雨菲也选了文科。很多人都猜你是因为她，但我想你应该没那么无聊吧，哈哈。”

“是，我就有这么无聊。”

张予牧愣住了，今天的顾妄好奇怪，无论她说什么都要呛声。

她往前走了几步，探了探头，试图看清他撇过脸去的神情，究竟是不是在生气。

倏忽间，他转过脸来，对上她的视线。

张予牧连忙往后撤一步，扯了扯嘴角，默默叹了口气。

以往他们能聊下去，基本都是顾妄在主动找话题。现在，顾妄的沉默寡言，让交谈变得有些难以为继。

她低眸攥了攥手指，在思考下一句该说什么，顾妄突然问：“你说话的时候，为什么从来不看我的眼睛？”

她抬起头，勉强与他对视，故做轻松道：“对不起，我有些近视加散光，可能有点不聚焦。”

“那你配副眼镜。”顾妄回道。

话题又戛然而止，张予牧抿了抿唇，突然开始后悔自己过来劝他这个决定。

“哦。”她点点头。

顾妄没再接话，场上气氛陷入漫长的沉默。

犹豫几秒后，局促的生理反应又开始催促着她逃离此地，她只好干笑了声，摆手道：“嗯……既然你这么坚定，那我也不好再劝你，祝你如愿以偿吧。”

见她又要闷着头离开，顾妄连忙拉住了她的手腕，眼神瞬间柔和了几分，无奈道：“你这样劝人，劝得住谁啊？就不能多说几句再走。”

张予牧低声嘀咕：“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你饿不饿，先去吃个饭吧，剩下的慢慢说。”

“你吃吧，我回家吃。”张予牧的话音刚落，顾妄那头立马传来一声细微的叹息。

“今天放假，我还没打电话通知家里，一会儿回晚了他们该着急了。”张予牧说了一堆车轱辘话，给自己解释。

顾妄没好气地回道：“跟我待一块就让你这么如坐针毡，这么为难吗？那你今天来找我干嘛？”

“我找你只是受人所托，现在我劝了，可是你有自己的想法，劝不动，我无能为力，自然就该走了，不是很正常吗？”张予牧一脸理所当然地回道。

“你耍我玩呢？”顾妄眉头一皱，气性上来，声音也提高了几度。

见张予牧似乎被他的反应吓到，瞪大眼睛一脸懵，他还是压抑了下来，默默捶了捶墙面，脸撇到一边，说道，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我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在学校，我也没有再骚扰你，没有做会让你觉得难堪的事。我只是想和你正常吃个饭，好好说说话，为什么连这个都要拒绝我？”

张予牧顿了顿，道：“我觉得这样子很奇怪。”

“没什么可奇怪的。”顾妄抬眸，往前走了一步，她立刻往后退了几步，于是他只好咽了几句话，说道，“就朋友啊，不都是这样吗。”

“可是，”张予牧抬眸，咬了咬下唇，“我从来没有说过和你是朋友。”

“这需要说吗？我们不是已经认识很久了吗？”

张予牧垂眸：“可对我来说，并不是认识得久，就是朋友。”

“既然不是朋友，你现在是以何身份来插手我的事情？”顾妄回道。

张予牧沉默了，许久以后，她抿了抿唇，说道：“那你就当我今天没来过吧，打扰你了。”

说完，她转身欲离开，顾妄连忙移了个身位堵住了她的去处。

她错愕地看向他，他微微低身，嘴角往上扯了扯：“虽然很像幼稚园的小朋友，但是……”

顾妄缓缓伸出一只手，道，“那从现在开始，咱们交个朋友，可以吗？”

心里的慌乱难以抑制，张予牧深吸了一口气，直接急道：“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我不是不想和你交朋友，我是做不到。”

说完，她径直走上台阶，离开了江边，留下错愕的顾妄，在昏沉的夜色中，独自思忖这句话的含义。

走出几米，她脚步慢了下来。鼻尖莫名涌起一阵酸涩，摸了摸眼角，那里渐渐有些湿润。

她赶紧仰起了头，站在芒果树掩映的路灯底下，看树叶缝隙里的那些闪烁的橙黄色的光。

明明知道，若再往前走一步，她的世界从此将会回到曾经的宁静，但在那一刻，她从未有过地渴望天翻地覆。

这么长时间以来，在安静的角落“观看”，她不是没有想过靠近他的世界。

在课间时，别的女生坦然自若地向他请教问题的时候；在校运会时，别的女生给他送水送毛巾的时候；在篮球赛上，别的女生毫无顾忌地大喊他名字的时候……

她也曾渴望，自己只是她们中的其中一个，带着并不浓烈的好感，自如地成为他的同学或朋友。

想到此，张予牧顿在原地，抬头看向遥远的天空。

她也曾经想过，想和他看天上的星星啊，想听他讲讲沙漠是怎么荒芜、极光又如何产生，想做一阵风，和他在一个个温和的良夜里漫无目的地行走。

可是……张予牧垂眸，细数那些独自行走在江边的下自修的夜晚。

那么漫长孤独的时光，都走过来了，现在又在期待什么呢？

……

约莫几分钟后，独自站在树下发愣的张予牧，被身后的一道细长影子惊动。影子慢慢爬过来，在栏杆上折叠几层后融入浓黑的夜色。

是顾妄，看见她还站在原地，他有些讶异。而后，他的眼神渐渐转变为思虑。

“忽然想起来，喝剩的半杯奶茶，还没扔。”她指了指方才同坐的地方，在顾妄探究的注视里，默默往回走。

就在和他擦身而过时，顾妄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臂，阻止了她前进。圣诞前夜楼梯口那个尴尬的场景又重现了。

张予牧慌张地皱了皱眉头，试图从他周遭那股清冷干净的气息中逃出来。

但她的手臂却更加剧烈地感到一阵疼痛，顾妄紧紧地攥着她的小臂，皱着眉头打量了她好一会儿。

如果在言情小说里，下一秒男主角就会压着墙面把脸怼上来，在女主角唇边玩味地笑了。

张予牧自己也写过不少这种场景，可她设想过，如果真的发生在现实里，她一定会对此感到尴尬和惊恐。

嗯……以前她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顾妄真的站在她面前，微微俯身，目光沉默，她发现自己写的言情小说还是太克制了。

昏暗中，只有头顶的一点光泄下来，打在他的眉骨上，落在他的睫毛里，映衬得瞳孔水亮润泽。

她的脸几乎是一刹那便红了。脑子晕乎乎的，几乎一片空白。

她后来想过很多次，如果此时顾妄胆子大一点，直接……捧住她的脸也好，抱住也罢，甚至是吻落下来，她该怎么办？

她会不会招架不住，将这么长时间压抑在心里的感受和盘托出？会不会因此冲动地表明心意，最终陷入一段让她期许又恐惧的关系？

可她永远都得不到答案，因为顾妄没她笔下的男主角那么莽撞、不尊重。

他只是默默“研究”了一会儿，才试探性地凑近她，轻声“求”道：“就算不是朋友，只是普通同学，吃个饭也不过分吧？”

张予牧低下了头，用尽浑身力气去克服想“和盘托出”的冲动，只是“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顾妄把她带到了那个粉店，朴素的大字报装潢，几张木质的桌椅摆在江边，老板的厨房设在门店前面，大锅里正冒着白花花的热气。

“老板，两份招牌，各加一份牛肉。”他轻车熟路地跟老板打着招呼，示意张予牧坐在了最靠江的位置。

坐定许久后，张予牧才稍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好像中了蛊般，几乎是大脑一片空白的，就被他牵引到这里。

……也不能说是完全空白，换句话来说，更像是清醒地沉沦。

谁让他眼眸一亮，忽然笑起来的样子，那么好看。

她托着腮，侧脸看向江的对岸，远处的灯火渐渐朦胧成模糊的光圈。

张予牧想起去年冬天，他们在对面“半生不熟”地并行漫步，偶尔说话，也是胡乱扯些无聊的话题。

“你在看什么？”顾妄随手抽起纸巾，在油腻的桌面上反复擦拭，抬头看见张予牧，在一动不动地看着对岸。

张予牧转过脸，眼睛里却带着轻轻的笑意，回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去年放寒假那天，你约我出来，到底有什么事情。”

顾妄擦拭的动作顿了顿，无奈地笑了笑，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