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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夜莺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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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下午五点五十分,陈林已经到了家门口。他把手机调成静音,往门口的水泥梯上一屁股坐了下去。再等会儿,他想着,还不着急那么快进去。他左腿工装裤的侧边儿鼓起一大块,不太协调,是那个摆件。陈林挺喜欢工装裤这种类型的,看着帅,也能揣,两条腿上起码六个兜,出门啥也不用背。

他今天就是直接把小石膏揣侧边裤兜里出门的,也这么把它揣回来。不过这么一看确实有点畸形,像神话里缝在宙斯腿上的狄俄倪索斯。不过考虑到这个大胡子老头是个父亲,那还是暂时像缝在狄俄倪索斯腿上的宙斯吧,谁叫他的头卖得满世界都是,而他儿子还在法兰西守凯旋门。让个石头脑袋占占便宜怎么了。

陈林隔着布料摸突出的纹路。他觉得时间差不多了,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正掏出另一个兜里的钥匙准备插进去呢,门却呼地一下朝他推开了。

“你这娃儿,吓我一跳。”

开门的是陈母,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来是真被吓到了。

“刚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

“哦,已经到楼下了,没看到。”

陈林搬出早早准备好的借口搪塞陈母,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回事儿。这是陈母的习惯,什么都得先质问一下。他是什么时候开始逃避接陈母的电话的?陈林想不出具体的时间答案。不过或许是在一次次电话打来只是为了追问成绩、排名、和课堂表现时产生的。

老一辈好像就是爱用对这些数据的在意表达关心,不过这有哪一样能代表被关心者本人?总之,他讨厌接待家里的电话,反正不管什么事,出了问题他要道歉,和教职工产生矛盾就是他不对,错的永远在陈林身上。

陈林说完就从他母亲身边跨过去,迈进了家门。

“哎哎,着急忙慌的像什么样,上楼叫你爷爷奶奶们来吃饭。”

陈林皱了下眉,头也不回地往自己房里去了,只给陈母留下一句话:

“叫我爸打电话不就行了。”

房子是他们家的自建房,当时还没管的那么严,现在已经有些老旧了。一大家子都住在这里,陈林的爷爷总爱到处溜达,而奶奶总在他二叔家。

二叔,又是那二叔。陈林深深挤了一下眉毛中间那块软肉,想甩掉这恶感。陈林不理解这个中年老男人,没给他吃没给他穿,没拿过钱给他用,更没什么感情,最大的交情初高中的时候搭顺风车。

陈林对这二叔的印象在于张口闭口一个龟儿子转头就对他女儿哄幺儿;在于没收陈林的《斗X大陆》骂他不好好学习打游戏就是有网瘾;在于抢陈林的手机翻短信检查是否早恋,老年机而已,不至于吧。说实话手伸得有点过宽了,陈父陈母都不看陈林手机,他哪来的权力?凭陈林八斤的反骨肯定要顶上一顶。两人就这样的关系,他不爱陈林,却爱对陈林指手画脚,并认为自己从来没有一丝错误。为啥?就因为住一块?因为年纪大?拽啥啊。

今天陈父轮休,包了饺子,卡着陈林他二叔陈庆下班的点蒸好,毕竟是亲生的兄弟,他总得顾一头。

陈林拌着蘸水,看到餐桌上放着一钵酸瓜汤,他们这地儿的特色菜品,把嫩瓜切成丝儿,用自家酿的酸番茄兑水煮着,熬成一锅。这是陈林昨天做的,陈父把它热了热。也好,免得噎着。陈林喜欢吃酸瓜汤,每次都会煮上一大钵,放冰箱里隔天还能继续吃,毕竟懒得重新煮,直接铁钵放电磁炉上一开电,多省事。

没一会儿陈庆夫妇也来了,规章行事一样,大家按一套不成文的规矩入座,吃饺子。陈林觉得很奇怪,每次一大家子人聚餐,他们总是会让爷爷奶奶坐在最里面。好像对他们来说这就是上座,这就是尊敬。但其实里面不好夹菜啊,而且也没人问过爷爷奶奶想不想坐在里面,只是发号施令似地对爷爷奶奶说:“你坐里面去。”

如果这就是子女的孝敬,也太奇怪了吧。就像陈庆毕业分配工作的第一年,给他母亲买了一件棉袄,二十多年了,她穿到现在。这件事奶奶给陈林念叨了不下五遍,每次冬天一到,换上这身衣裳,隔一段时间她就会念叨一遍,仿佛这是孝心的证明。

那其他的呢?陈林想,不过他毕竟不是自己的堂姐陈洁,没见过,没一起生活过,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听奶奶一遍遍念叨那件质量好得不能再好的棉袄。而陈庆一瓢又一瓢地舀着酸瓜汤,比陈林喝得还多。

没看出来,这对叔侄竟然在这种地方存在共同点。陈林的眉头跳了一下。他知道每个人都有死的那一天,这事儿陈林七八岁的时候就知道了。不过他以为自己死亡的时间会来得晚些,没想到这么提前。

饺子不是正餐。饭吃得差不多了。一个个撂下碗筷,好,戏这才开始唱。

“呵呵,有些人都要毕业了,一天蹲在家里安逸哈,怕是准备要继承他妈的小卖店哦。”

是陈庆,他喝完最后一口汤慢条斯理地擦着嘴巴,开始传统的阴阳怪气,仿佛这顿饭就是给他准备的,做丰盛的饭菜就是为了把他奉为上宾,要他来说教这个叛逆的小辈。

“可不是嘛!一天喊他看考试的消息他就是不看!我都说了几十百八遍了,就是不听!不晓得像个什么样!”

陈父听到这话一点就着,大声地附和着陈庆,他的手重重拍在桌子上,声音像炸雷。老旧的自建房隔音不好,路过的人都能听见。陈林知道,这是陈父辱骂的开端,陈父是个老实人,他只会用响声来表达自己的愤怒。

陈林已经不清楚这是自己的父亲第几次在外人面前肆意辱骂自己了,甚至想拉着外人一起对这个不孝子进行道德指责。仿佛别人对陈林的责骂就是对陈父的赞同和肯定,陈林这样就是不行,他才是对的。甚至今天早上,陈父一位朋友来家里做客,两人聊着聊着,陈父便当着这位陈林并不认识的叔叔的面儿,大肆批判陈林的种种罪过。

这就是陈林在人民广场晃悠的原因。中午在在广场旁一家酸辣粉店里躲雨,裤子里兜着马赛曲老头,过意不去还买了一碗来嗦。陈父和陈母总以为他出去是鬼混,但其实陈林没什么朋友,为数不多几个他也不想去打扰,他只是不想回那个水泥屋子,并戏称自己是“游荡青年”。

批判还在继续,陈庆把它叫做“政治课”,他爷爷奶奶那个年代思想上出了问题是要被上政治教育课的,这叫法也顺从下来,传到了他们孩子辈这儿,陈庆把这记得很牢。他好像这个世纪的家庭卫兵,总是动不动就对家里的所有小辈说,龟儿子,老子来跟你上两堂政治课。

当然,他女儿除外。

陈林觉得恶心,想给陈庆肚子来上一拳让他把那汤都吐出来。你不是爱喝吗,怎么,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但陈庆毕竟是长辈,陈林忍了又忍又忍又忍,决定去厕所把他当泡尿撒了。而这在陈庆看来可不得了,陈林怕了,叛逆侄儿他那不懂事的终于退缩了,这助长了陈庆的威风,他非要把这个垃圾小孩好好说道说道。

陈林脱下裤子,听见客厅里陈庆语气高昂趾高气扬地哼了一句:

“呵,龟儿子跑到厕所里头躲?躲得掉吗!”

然后不一会儿,陈林听见了厕所门把手扭动的声音。

没有礼貌,不懂敲门,如果陈林没有反锁,可能就直接进来让他光天化日地裸一次了。陈林不知道是谁,但他猜是陈庆,这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公鸡要来领取他的战利品,不管是尊严还是人格,只要能从囚犯身上撕下,那便都是他教育有成的奖章。

毕竟是猜测 ,陈林不知道确切是谁。对之后的陈林来说这个未解的谜底已无关紧要,疤口,眼泪,哪一个都比这重得多。

陈林冲完水,他推开门,听到陈母也爆发了嘶吼。还是陈庆,这个家庭卫兵不会仅仅止步于此,他要把一切拨乱反正,用他的秩序来衡量。

从陈林身上获得的小小胜利使陈庆的批判欲高涨,而他评审的犯人还没出现,便把陈母列为了攻击对象。对陈庆来说儿什么样离不了母,陈林这样不尊长敬长跟他妈的教育方式脱不了关系。他要把他们架在失败的炭火上炙烤,于是陈庆又张开了嘴,散发他独有的强调:

“我看就是活该,平时一天就惯嘛,娃儿都教不好。”

“陈庆你个杂种,你再讲一遍。惯什么意思?娃儿教不好什么意思?有本事你给我说清楚。”

这是陈林听到的那声嘶吼,陈母恶狠狠的声音从她低沉的喉咙挤出。

“什么意思?哼,都要毕业了还不谈出去找工作,一天就赖在家里头。没出息的,不晓得像个什么样。”

“说我可以,说我妈干什么。又没吃你家米,嘴巴长那么大做什么?”

陈林从洗完手从厕所走回了客厅,他皱着眉盯着陈庆,这人没说脏字,但每句话都那么臭。

“做什么?你二叔讲这些还不是为你好!”

消停了一段时间的陈父看到陈林出来又开始说话。陈父目睹这一切,还是为他的兄弟帮腔。

这句话像一颗火星,引燃了其他亲戚早早埋伏好的言语。或许他们要的只是一个态度,陈父都这么表态了,那顺着他的话打个圆场才妥当。

“就是啊,他们是长辈,说话都是有道理的,都是为你好。”

“你这孩子,快给你二叔道个歉,他又不会害你。”

“哎哟小林,你就别犟了,好好想想长辈跟你说的话嘛,都是人生经验。”

人生经验?去你妈的人生经验,辱骂还能被提升到这档次?陈林不理解,为什么把别人伤害之后还可以趾高气昂地扬长而去,就因为一句空口无凭的“为你好”?他一向觉得如果就因为是长辈,张嘴像拉屎自己还要笑脸给他兜着,那这老幼尊卑也就跟放屁一样没什么道理。

陈林不惯着。

“你给我闭上!”

陈林先是转头对陈父吼了一句,陈父明显愣了一下,他没想过陈林会这么跟他说话。陈林是他的孩子,他觉得陈林应该永远听他的话。

然后陈林又转过头,紧紧盯着陈庆,咬牙切齿。

“老子又不是你家的,你算什么东西跟我指手画脚?”

陈林的眼睛里好像住了一只要爆发的野兽,陈庆跟他对视着,但是这么多人帮衬,他早就有了信心,他一点儿都不怵,还轻蔑地嘲笑这只幼兽。

“瞪?拿眼睛恨我?幸好不是我家的,要是生出你这么个玩意儿,老子早一脚踹死了。”

“有种你就来,照着老子胸口踹,来啊!”

陈林想扑过去和陈庆扭打在一起扇他几个巴掌,但奶奶早早走到了陈林旁边,她苍老的眼睛流着眼泪,这位老人活了一辈子,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好不容易熬过来了,该安享晚年的时候自己的儿子辈和孙子辈却这么要死要活。她拉着陈林的衣袖,有些颤抖,应该是哭的。

陈林还是没有跟陈庆动手,因为陈母到他另一边拉住了他。众亲戚又开始七嘴八舌地打着圆场,说的话大概还是之前那意思,无非是从说话都是有道理的变成了虽然说得很难听,但都有道理,都是为你好。

陈父出乎意料地沉默,但陈林没心力关注他。陈林觉得脑子一阵眩晕,像脑浆都被搅浑。奶奶还拉着他在哭,老人没读过什么书,文化不高,只是流泪,咿咿呀呀地用嗓子挤出一句,你们不要这么说他。但她也抽抽噎噎地挤着说,林儿,你二叔都是为你好,不要恨他。

这吵闹多像小时候的旧屋啊。那时这房子还没修,一到晚上,蝉就叫个不停。

“行了,又没喝酒说这么多干什么,快走了。”

陈庆的结束始于他妻子刘梅的一句话。其实在陈林想和他动手的时候他就没话说了,他只是不想输,便仗着人多把自己撂在一边盯着陈林。但是刘梅好像看不下去了,可能她也觉得丢脸,这么多人围着去欺负一个小辈,始作俑者之一还是自己的丈夫。或许刘梅也觉得品格上挂不住,她拉着陈庆,想把他带走。

陈庆就这么置身事外了,但这浑水还把陈林紧紧裹挟,久久无法停息。陈林记不清这争吵是以什么结束的了,他只记得黏重的汗水发酵出一层酸腥和腐臭。其实所有的忤逆都是陈林想按照自己的模样生长,而不是被嵌套成一个方正的金牌。

而陈庆所有的行为陈父都默许,纵容,包括他肆意妄为的践踏陈林。意识到这点,陈林觉得小时候央求陈父带他去钓鱼那一部分的自己死去了,他的眼泪在年轻的脸上淌出深深的沟壑,眼睛却还圆睁着,死死地盯住父和帮凶。

没有人记得第二天是陈林的生日。

没有人。

他们只是款款而来,参加这场批判的狂欢。把罪人的尊严人格和理想砍碎,掺进这好吃的饺子馅。然后用“为你好”的餐巾擦擦屁股一样的嘴,再将这张自我感动的遮羞布盖在死者的尸体上,以彰显自己尽到了长辈的责任,把走歪的后辈拉回正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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