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无宁策马奔腾数天，乌雪泥被折腾得吐了又吐，边吐边骂：“师兄你真是不做人啊！我要死了！我死了你再也没有师妹了！呕——”

半月过去，马跑废了好几匹，两人的五脏六腑都被颠得移了位。此时，鲸山小院已远在千里之外。

宿林再未出现过，陈无宁稍稍安心，打算今夜好好休息，明日继续赶路。

回到熟悉的西方地界，这边倒不用提防人，只注意着野兽就是了。入仙门六年，寒暑不缀地苦修，陈无宁自视自己已无所畏惧，凭它什么饿狼猛虎魑魅魍魉，也休想在他手下讨到好。

山洞里十分阴冷，乌雪泥已经在火堆旁睡死过去。陈无宁的疲乏感上来，背靠洞壁，打算合眼睡觉。

此时，洞口突然传来一阵哭哭啼啼的声音，夹杂着些模糊语句。

“我的花呢？我的花不见了，呜呜呜……”

陈无宁方才合上的眼皮又睁开了，放轻脚步，警觉地走出去。山洞里生着火 ，透出些微光亮，他看见洞口蹲着一个奇奇怪怪的小女孩，她抽噎着，口里念念有词：“好冷，好饿，好伤心，我的花去哪了，呜呜呜……”

小女孩穿着一袭嫩绿的小衣衫，看模样和乌雪泥一般大，细胳膊细腿的，乖巧极了，也可怜极了，像刚出芽的藕卷，呆呆小小的。她仰头看着眼前的少年，费力站起身，扯了扯陈无宁的袖沿：“哥哥，你看见我的花没有？我的花不见了。”

听见这脆生生的童音，陈无宁蹲下来，问她：“你是只花精吗？”

小女孩一抽一抽地回答：“嗯，我叫小荷，是幽间的花精。”

陈无宁只好问：“小荷，你的花是什么？”

小荷：“我的花是金莲花，一百年得一朵，一朵花开一百年。可是，我的花不见了，它刚开，就被人抢走了，我不知道是谁摘的，那人的脸看不清，还把我打昏了！坏人！坏人!没有花，我会死的，我快要死了，呜呜呜……”

小荷泪如雨下，哭得小脸湿扑扑的，陈无宁刻在骨子里的防人之心土崩瓦解，把她轻轻抱了起来，放进山洞。乌雪泥这蠢笨丫头丝毫没被惊扰到，可能是连日来疲累太过，继续流着口水做梦。

陈无宁：“小荷，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幽间离此处很近吗？”

小荷瘪瘪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我家离这里好远好远，我脚都走坏了，金莲花的味道慢慢消散，我嗅到这里有人气儿，就过来了，想问问哥哥，有没有看见我的花，我弄丢了我的花！”

陈无宁把她放在自己先前坐的石头上，脱下她的鞋袜。果然，小荷白嫩的小脚上全是血泡，简直惨不忍睹。他一边把手轻轻覆在她的脚丫上，用灵流替她疗伤，一边问：“你是天生地长的花精吗，有族群吗？”

小荷点点头：“小荷有族群的，只是每代仅有一个，作为幽间的守护者，守护金莲花。新的金莲花生根了，上一代守护者功德圆满，新的小荷诞生。金莲花开了，小荷就能化成人形了。”

陈无宁问：“为什么会有人去摘你的金莲花？”

“因为金莲花，能盛世间一切不能盛之物。”陈无宁一蹙眉，小荷接着道，“比如精魄，灵流，元神，甚至贪嗔痴念。金莲花可以把它们全部包裹在其中，一丝不洒。”

陈无宁有些震惊：“世间竟有这种事物？”

小荷着急地解释：“有的有的，金莲花就是这样！上一朵金莲花被小荷的上一代送给了神仙，真正的神仙呢。”

陈无宁再次震惊：“神仙？你们这个族群见过神仙？”

小荷圆圆的眼睛里满是回忆：“小荷才生出不久，没有亲眼见过，但是上一代的小荷会留部分记忆给下一代的小荷，记忆里包含族群的使命，还有经历过的特别重要的事。”

陈无宁不自觉地想起了宿林，遂问：“神仙是什么样子的？”

“那个男仙高高瘦瘦，头发束在身后，身上有层淡淡的仙光。那个神女笑起来很美，她请求上一代的小荷把金莲花给他们，说要盛东西，这个东西十分重要，关系着天道呢。”

陈无宁听得直皱眉：“精灵离开本体都会消失，你的上一代把金莲花给了神仙，岂不是自寻……？”

“死路”两个字，陈无宁实在不忍出口。

“嗯，我的上一代比我现在大不了多少就死了，百年时间到，金莲花枯萎，传承又会在幽间的土地上生根发芽，生出今天的小荷。上代小荷是心甘情愿送出的金莲花，能够帮助神仙，帮助人类，她很开心。只有我最没用了，我出生不久，就把金莲花弄丢了，我是唯一一个把金莲花弄丢的守护者！呜呜呜……”

她说着，身体渐渐变得透明，陈无宁赶紧加重灵流的输送速度，小荷摇摇头：“哥哥，谢谢你，没用的，我快要死了。本体离开了我，恐惧和不安在我的心中早已化成实体，成了心魔，将我的求生欲念啃食干净了。”

陈无宁心下大悲：“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你？”

小荷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哥哥，我死后会化成一颗种子，你收在身上，待有空了，只要将我埋到幽间的土地上，不用百年，就会有新的小荷出世。可惜出世的那个小荷，不会再是我了。但这是我们一族的使命，小荷是守护者，没有守护好金莲花，希望小荷的下世，能够守护好它……”

陈无宁还没来得及问幽间在哪里，小荷的魂魄已化成片片花瓣飞在空中，然后落地，结成了一颗粉白的种子。

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在眼前，陈无宁心口忽地一抽。

陌路相识，萍水相逢，一个豌豆般大点的小女孩，背负着一族传承，远奔千里，寻找她丢失的花，还没来得及就消失于茫茫世间。

他细心的收好这颗种子。

西边几乎都是崎岖的山路，丛林中不好骑马，陈无宁放走了累得直吐白沫的马儿，和小师妹一前一后地走着。乌雪泥转过头来：“师兄，昨晚我做了个梦。”

陈无宁心不在焉：“什么？”

乌雪泥在前面摇头晃脑：“梦见有个女孩儿在哭，哭得很惨。然后又梦见了一朵花，特别漂亮的花，上面还飘着仙气儿呢。”

陈无宁十分无语，看着眼前这个欠揍的后脑勺，骂道：“做你的大头梦，走快点儿，挡着我了！”

他心情一直不好。小荷的出现就像是生命中猛然冒出头的一抹洁白，却被人世的贪欲荼毒，只得了一个抱憾而终的下场。

好像，回家的路都不那么美了。

兜兜转转又半月，记忆里的竹林和茅草屋终于出现在眼前。乌雪泥撒开脚丫子往院子里扑去，蹦蹦跳跳好几圈，也没见着荀洄的影子。

陈无宁跟在她的身后，见屋子似乎很久没人住了，灶台木床都蒙了层厚厚的灰。

难道，师父不在此处闭关？

他又回不得门派，会在哪里？

天大地大，又能去哪里寻？

纠结半晌，陈无宁决定先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再回一趟浮山。师父回不得，那是因为有掌门环在身，怕引来麻烦。自己和乌雪泥身无长物，去一趟也无妨。

陈无宁正挽着袖子忙活，院里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无宁，雪泥。”

是师父！

乌雪泥像条疯狗般狂扑过去，把脸埋到荀洄的肚皮上，嘴里大叫着“师父师父，我好想你！”

荀洄慈爱地摸着她的狗头：“雪泥乖，让师父看看，长高了没？”

乌雪泥当真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二话不说立马告状：“师兄他老拍我的头，害我长不高！”

陈无宁懒得和小女子一般见识，他站在廊下，目光一直盯着院里的荀洄，惊讶地发现他的头上又多了几缕白发。

这一年不是闭关疗伤么，怎么不见好，看上去反倒更严重了？没等陈无宁开口，荀洄牵着乌雪泥走来：“无宁，你这一路回来，身后跟着尾巴都不知道，可见功力没长进啊。”

陈无宁闻听此言，瞳孔一缩：“尾巴？什么尾巴？”

荀洄：“很多傀儡跟着你们，有人，也有兽。”

陈无宁心里一紧，莫不是宿林还是跟上来了？又转念一想，以此人的脾性，绝计不可能用傀儡这种玩意儿，必定是亲自现身，明摆着跟。

荀洄：“放心，都解决了。你们这一年在外边，到底干了什么？”

陈无宁被指责一通，回嘴道：“师父，你这一年闭关，怎么好像作用也不大？”

“哈哈哈——”还是熟悉的味道，师徒二人相视一笑。

陈无宁去到镇上，买了好酒好菜，把乌雪泥打发后，二人就着明亮月光，谈起这一年的过往，他先是将乌雪泥亲生父母的事，事无巨细全交待了。

荀洄沉默一阵，道:“我听你师祖讲过青要派，他们一派当年可谓风光无两，浮山派祖上也有与青要派结过道侣的先辈。我说这一百年里为何如此低调，既不接见客人，也不派弟子出使，原来竟是圣潭干涸了。”

陈无宁：“江姑娘说，青要派自美人潭没了后，便投靠了青丘派。青丘派是什么来头，听说特别……有钱？”

荀洄笑了笑：“听哪个混账说的。青丘派位列五大仙门之一，岂能用钱不钱的来衡量？青丘派现任掌门是个穷小子出生，据说几百年前，他衣衫褴褛地在青丘派大门前跪了七天七夜，当时的掌门才勉强将他收下。后来他出息了，接任掌门之位，不过如今大仙门什么境况，为师闲云野鹤，并不大清楚。”

“至于青要派投靠了青丘派，这个说法并不妥当。老友之间，帮扶一二也是正常的。就算结姻亲也很正常，修士也是人，谁年轻的时候没认识过几个朋友。”

朋友？陈无宁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鲸山小院历历浮于眼前，仿佛这一趟回家并不是永远的决别，只是暂时的分离。

可理智与现实都在提醒他，前尘往事，不必回首。

陈无宁顺着接话：“如果只是出于道义上面的帮扶，为何要强送江姑娘去结姻亲？”

荀洄：“这是青要派出于已身的考量吧，为师也不得知。”

陈无宁：“师父，百年前的动荡到底是什么？为何师祖会在那个时候突然陨落？美人潭也在那时干涸？你又为何受伤？据说人间四季错乱阴阳颠倒，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面对这一连珠炮的疑问，荀洄又惯常打起马虎眼来：“你的问题也太多了，等再长大些，为师会告诉你。”

又来了，又是这句话！陈无宁十分不满，挑刺道：“师父，我马上十七岁！够大了！”

荀洄的眼皮耷拉下去：“大什么大，个头还没超过师父，等你再长高些，什么都会知晓了。”

阔别一年，师父还是那个缩壳王八，陈无宁怎么也撬不开他的嘴，只好问：“那小师妹的身世怎么办？我不敢擅自作主，想等师父定夺。”

荀洄颇有些冷酷无情：“既入仙门，便已斩断尘缘。这个道理你不懂？”

陈无宁辩解：“江姑娘当初也是不得已才抛下了小师妹，贺暮云虽说是个凡人，但对她十分好，在功课上指点颇多。”

荀洄反问：“雪泥还小，现在将这些真相告知于她，她能理解得了吗？”

陈无宁有些急切：“可是，时间不等人。她父母是普通人身，寿数有限。”

荀洄：“因果缘由，一瞬接转一瞬，谁也说不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切都是命。雪泥该知道的时候，自会知道。”

想来是这个道理，陈无宁深思一会，应道：“好，听师父的。”

解决完这个问题，荀洄反问：“跟着你的那些傀儡，又是怎么惹上的？”

陈无宁：“下山一年，统共也没认识几个人，我确定走的时候都处理干净了。师父，那些傀儡，能分辨是何人所为吗？”

荀洄想了想，道：“都是些特别普通的尾巴，小散修都能做到的追踪符和傀儡符，不留心的话根本察觉不到，因此也无法辩认是何人所为。其中有几个老实巴交的民夫，符咒摘掉之后，他们清醒过来，就回家了。颇为棘手的是嵌在野兽身上的眼睛，有些灰麻雀，野兔，山鹿之类的，处理它们花了点时间。”

陈无宁始终有些不安：“师父，要不我们回门派住吧。掌门环别带了，把它藏好。没有掌门环，外人还能知道到师父回来了吗？”

荀洄瞪他一眼：“瞎说什么呢，没有掌门环，门派内外的动静感应不出，倘若发生点什么，为师无力保护你们。现如今，这也住不得了，明日就搬家，搬到更清静的地方去。”

陈无宁“哦”了一声，他这一辈子似乎都在搬家，有些感叹自个儿的命。

沉默片刻，陈无宁内心纠结起来，盘算着要不要把鲸山小院一干人等全说了。他们若是普通人倒也罢，但一个是浑夕派掌门的二公子，一个是子桐派长老之子，一个是传说中的神仙，这趟下山可谓是把不该沾的全沾了，陈无宁有些犹豫，生怕其中带着祸事。

正踌躇着，荀洄打了个哈欠：“为师困了，休息吧。”

陈无宁的话头生生咽了回去，站起身来，朝自己房间走。正到门口，忽然鬼迷心窍般转身问：“师父，你的伤好了没？”

荀洄摆摆手：“百年顽疾，好不清楚的，不用管。”

陈无宁又问：“师父，你知道‘幽间’在哪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