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一次梦见青年时期的兰卡诺尔。
路易有些郁闷,如果他真的不是兰萨的话,那以他最近梦见兰萨的次数,搞不好他当初暗恋的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兰萨。
搞了半天自己是水仙花的化身纳喀索斯?
路易想:不过这证明了自己的过去绝对和兰萨、诺文德脱不了关系。
或许他真的就是兰萨,失忆后的兰萨将那些自卑和无奈也一起忘记,变成了他现在这种混世魔王的样子。
他叹息一声,有些认命地看下去。
兰萨多数情况被关在房间里看书学习,即使如今已经成人也依旧如此。但是从他懂事开始到现在,每天都会有一段时间或者几段时间被公爵夫人放出来放风——当然是带着面具,穿着有些沉旧的衣服。
而时间的多少,具体视那天公爵府上来的人多不多,如果那日没什么访客,兰卡诺尔甚至可以在外面呆一整天,只要他不暴露自己的身份,也不和自己的兄弟姐妹们交谈,更不能独自离开公爵府,如果有公爵心腹们的陪同,且在公爵夫妇允许的情况下,他每个月有四次机会可以离开公爵府,去外面看看,也仅仅是看看,他没有钱买东西,也不能暴露身份。
公爵夫人也知道人不能没有社交,她不想兰萨唯一有用的脑子因为自闭而失去价值,所以兰萨获得了很可笑的“自由时间”。这也算是公爵夫妇对兰卡诺尔唯一大方的地方。
看到这里路易摸了摸自己的脸,怀疑自己喜欢带面具就是从这来的习惯。
他被允许和仆人们交谈,但是禁止靠近贵族,免得露馅,这种虚荣反而助于兰卡诺尔的成长,他从小就和底层人接触,所看到的世界和高高在上的贵族全然不同。
他左眼看见纸醉金迷,右眼看到民不聊生。
而且仆人的流动性大,他从中学到的民间知识范围甚广,也知道许多有趣的传说——也让他对外面更加向往,每个月两次的小范围宫外活动并不能让兰卡诺尔看见太多他想看到的东西。
好歹每日的放风让他有了正常人际交往,没让他变成一个疯子或者是别的什么,反而让他更加温柔善良,如果说有哪点不好,那就是他太过没自信了。
路易看着兰卡诺尔沉默地看着天空,耳边响起他心里的话:“我当真是一无是处吗?如果生为平民,世世代代,也比我这种出身王族,却是千百年来唯一不会魔法的人要好吧。”
路易在梦里也不能与他对话,只听兰萨继续想:“一无是处大概就是……我这种人了吧。”
路易沉默地回答:不对。
人们都很向往智慧,但是有一个残酷的现实就是,当一个人的魔力强大的挥手间就能毁灭无数阴谋阳谋时,智谋反而就没那么重要。
况且他的智慧无处施展,兰卡诺尔虽然学习东西的速度极快,且又聪慧,但是他并不擅长与人勾心斗角。
他更适合一个人研究一些东西,用这些东西来改变世界,而不是参与到争斗中。
聪明也分很多种,政斗不仅需要智慧,还需要一定程度的累积,对人的累积,对交际的累积,要学会察言观色,要学会阿谀奉承,还有学会和人撕破脸皮和孤注一掷。
兰卡诺尔恰好不善此道,抛去他对此道接触甚少的外部条件,但从他本人来说,他是一个太过温柔且内敛的人,让他参与到宫廷争斗中,无异于让他去死。
可是他即使身处囹圄,却还是那么向往天空。
“我要是个平民就好了……至少我拥有自由,那样我可能会改变很多事情,包括我自己。”
说实话,他确实不如平民。
平民好歹还能自给自足,如今不用打仗,也能活得自在。他一个王族,被困在这里,受到言语嘲讽和亲人的冷漠嫌弃,没有人爱他,吃的喝的当真不如普通的平民。路易在梦中见过,提供给兰卡诺尔的食物,极其简单且平淡,一碗几乎是清水的汤,几块黑面包和劣质的果酱是这位王族的三餐。
即使如今税赋加重,平民平时只要想,还能多少吃点炖肉。
路易闭了闭眼:兰卡诺尔倒是可以堂堂正正说自己不用为了家族和其他人负责,因为压根他也没有享受到任何王族有的待遇,也没人像赡养贵族一样赡养他,估计后厨的仆人能吃到的好东西都比他多。
路易想到这里,觉得以前的自己,或者是他的堂弟实在有点可怜,虽然知道对方听不见,他还是叹了口气:“你的智慧和美貌已经比太多人强了好吧。”
这话一出口,路易就觉得自己有点傻。
还好,这里也没人能知道。
其实他看见兰卡诺尔现在这样小心翼翼又心怀希望的样子有些烦躁,仿佛自己真身经历了这些不愉快的往事,本已经忘记,如今又撕开伤口再次展现在他眼前,让他非常的不舒服。
那是愤怒,绝望和痛苦夹杂的感觉。
你知道你以后会遭遇什么吗?
他想:你会被当做叛徒,死在你最向往的天空里。
即使你真的是我,侥幸没有死,但是故事的结局里我也变得不一样了。
路易正在烦躁,却看见原本有些消极的兰卡诺尔不知道怎么又微笑起来。他好像每次都能给自己找点乐子,避免自己真的疯掉,路易听见他温柔而带了喜悦的声音:“要是能让霜城再次飞入天空就好了,或许那时我就能逃出这里,届时就算我没有魔力,不能悬浮在云中,我也可以站在霜城的魔法阵上,看云和月从身边掠过。”
于是青年兴致勃勃从书堆里翻出基本重得能砸死人的大部头,开始认真找起来霜城魔法阵的构成。
路易沉默地看着那几本。
这几本古籍因为没人爱看,只有他口味独特喜欢,所以要了来几本,现在正摆在他的书架上。
只是拿回来之后因为公务繁忙,他只看完了两本,并奇异发现自己似乎看过这两本书,书中内容似曾相识,他以为自己失忆前读过,也没在意。
看来自己猜的真准。
兰萨看的这本,恰好没在路易的手里,路易屈膝坐下,跟着他的目光往下浏览,忽然看见一行花体字,路易初一瞥见,也没放在心上,他和兰卡诺尔动作一致往下看去。
然而兰卡诺尔始终没注意到于他而言的无关信息,路易却忽然停下目光。
他怔了片刻,刚才无意间摄取的信息重新在他脑子里浮现,他慢慢抬起眼睛,向上看去。
那行花体字是用的古老的语音写就,翻译过来就是:若是有术士因心绪剧变而爆发从未有的魔力或失去魔力,则眼眸发色皆会变化。故而有人冒充紫眸者,招摇撞骗,需辨别之。
路易猛地惊醒,他倏然坐起来,锦被滑落在地,他无暇去拾起,而是抬手按住自己的眼睛。
他和兰卡诺尔平日的姿势和习惯,未免也太过相似。
如今他不必再怀疑,诺文德·欧文纳说的没错。
他就是兰卡诺尔,虽然失去了记忆,但是很多习惯是不会变。
也难怪他总为了兰卡诺尔而打抱不平,这根本不是什么共情,而是如今已经强大的自己在为自己的过去复仇。
路易放下手,难得露出冰冷的神色,他偏了偏头,银质烛台上的烛火摇摇欲灭。
这件事理查德必然知情,诺文德也在掌握之中。
但是若想知道当年的真相,要么路易自己想起来,要么通过其他渠道,这两个人都不可信。
无所谓,路易轻轻咬了咬牙,恢复了平静:无论如何,他现在已经和从前任人宰割的样子截然不同。他可以掌控局势,甚至可以掌控人心。
要是那些人还觉得如今的他软弱可欺,只怕会死得连骨头都剩不下。
那么要继续和诺文德合作吗?
路易没有丝毫犹豫:现在收手才蠢。和诺文德在一起行动一来能保证他得到想要的东西,二来,和他一起走说不定可以遇见什么故人,能让他知晓自己的过去。
路易想起兰卡诺尔——准确来说是他自己垂眸坐在窗边,安静看书的样子。原来这个世界不止会让野心家颠覆人生,也不止会让英雄求而不得,就连一个孱弱而没有什么杂念的青年,神明都容不下他安静度过一生。
天色讲明,路易翻身下床,将自己泡在珐琅浴缸里,因为梦境而造成的有些昏昏沉沉的脑子逐步清醒过来。
现在他必须弄明白自己之前濒死的原因,究竟是谁下的毒手?按照理查德的说法,杀死“可怜的兰卡诺尔”的人是他挚爱的诺文德,但是理查德说的话在路易耳中和青蛙叫也没区别,可信度太低。但是诺文德目前看来也不算全然无辜,这中间必然有人撒谎。
看来自己还真的对诺文德说过我爱你?路易忽然有些尴尬,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呆滞地想到:我以前也真的太善良了。
虽然不知道告白和善良的关系在哪里,但是路易从今天开始对自己多了几分怜爱,没等他揽镜自怜,感叹自己真是美人命薄,索菲亚和杰克就找上门来,索菲亚手里还掐着一朵玫瑰花:“插在了你卧室门口的锁孔里。”
路易一瞥,轻描淡写接过来,别在自己的领口:“是我心爱的诺文德陛下送来的,红玫瑰代表了他至死不渝的爱意。多令人感动啊,是不是”
索菲亚怎么听都觉得那句至死不渝说的有些阴沉,甚至带着点杀意。
但是她没时间细想,便匆匆道:“理查德要派三团跟着诺文德的人去找魔法石。”
“无所谓,反正他们那一队也找不到,派谁去都一样。”三团是对理查德最忠诚的骑士团,甚至用狗来形容更准确,所以三团和路易所统领的一团也是常年互看不顺眼,多次冲突都以一团压倒性的胜利而结束,这也导致结怨越来越深。
“诺文德·欧文纳要回赫尔了。”索菲亚继续说道,“和他谈妥了吗?”
“他都送我玫瑰了,你说呢?”路易漫不经心指了指自己的领口,“还有什么事?”
“公爵和公爵夫人邀请他们亲爱的侄子去公爵府上小住几日。”杰克一字一句道,“头儿,你又要被软禁啦。理查德为了不让你搅局,直接把你给禁足了。”
谁知路易兴致勃勃抬起头,拍了拍手:“快帮我收拾行李,我都想念他们夫妇了。”
杰克惊悚地往后一撤,抱住自己:“你被恶魔附体了?”
“不。”路易微笑道,“我昨晚做了个梦,发现自己可能是他们的儿子,我要回去抢夺公爵继承权了,不为我开心吗?”
索菲亚和杰克沉默下来,他们双双对视一眼,终于知道眼前的青年眼中的恨意从何而来,索菲亚轻声道:“你的意思是你记起了什么?证明自己确实如诺文德所说,就是兰卡诺尔殿下?”
“是这样没错。”路易淡淡道,“不过也只想起这些,此事你们两人知道就好,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兰卡诺尔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已经被人强行抹去痕迹,我们也不能——让他再轻易复活,或许对很多人来说,兰萨这个过去的名字死去更好。”
他顿了顿,对着心腹招了招手,绝美的面容上浮现了一个诡异的微笑:“帮我办件事。”
杰克和索菲亚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要倒霉,也只能用着头皮问道:“什么?”
“今晚陪我去挖个坟。”路易微笑道,语气轻松得好像是说今晚陪我喝两杯,“我要看看那个冒充顶替我的尸体有没有什么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