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了一天，宋晞文也到了该下班的时候了，刚刚走出公司的门口，外面已然下起了濛濛细雨。

推了推眼镜，宋晞文有些苦恼，早上出门比较匆忙，就连雨伞都忘记携带了。

在雾都的伦敦，大部分时间都是下着小雨的阴天，上海和那里不一样，这边的人生活节奏有些快。那些打扮时尚摩登的女郎，叫卖的小贩，还有赤着脚满街跑的卖报小孩儿，来来往往拉着黄包车的车夫，就算是那有轨电车在期间来回穿梭，竟让宋晞文一时间分不清自己现在到底身在何方。

本来想着叫着黄包车送自己回家，也好久没有沿途欣赏过这个城市的风景。

谁料刚刚这样想着，一辆汽车停在门口，车窗玻璃被摇下来，小桃红的脸露了出来，朝着姑爷挥了挥手。

傻乎乎，憨态可掬的模样把宋晞文逗笑了，只见小桃红自行撑了雨伞下了车，一路小跑到宋晞文公司门口。

小桃红给宋晞文撑着雨伞，眼睛眨巴眨巴的：“小姐吩咐我和力叔过来接你，就知道你今天出门肯定没带伞。”

宋晞文伸出手点点小桃红的脑门：“你可真听你家小姐的话。”

小桃红吐吐舌头：“那可不，我这工钱都是小姐开的，你要是给我开，我也听你的。”

小姑娘说话口无遮拦，她感觉宋晞文并不是那种工于心计的男人，就算是主仆间开的玩笑话，宋晞文也不会斤斤计较。

“就你最调皮，回去和胖婶儿说，好好的治你。你也别喊我姑爷了，以后就喊宋先生，虽说前几日才结婚没多久，总是这样喊着，怪难受的。”宋晞文猫着腰，照顾着小桃红的身高，小姑娘纤细的手腕子露在空中，踩上最后一级台阶，宋晞文才收回自己的大长腿。

汽车缓缓开动，力叔礼貌的和宋晞文打着招呼。

小桃红双手搓了搓，朝着手心哈了口气，二月份的上海还是寒冷，手指尖还是被冻得通红。

宋晞文望着窗外的风景，渐渐的有些困意。

“先生，接您来之前北平师公馆来电话了，说是找您。”小桃红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独一宋晞文说道，声音压的小小的，太容易看一下力叔的反应。

“有没有说什么事？”

“并无，只说等您回来麻烦回个电话。”

“知道了。”

宋晞文大概猜到是谁打来的电话，只是这心中疑惑，不知道师玲玲找自己到底是什么事情。

到了林家公寓，宋晞文没有顾得上小桃红撑伞，冒着雨就快速的下车往屋子里泡，皮鞋还没来得及换，弄得大厅的地板上湿漉漉的。

胖婶儿说着要拿浴巾和换洗衣物给姑爷，生怕男人着凉，伺候不好姑爷，林曼婷回来可是要问责的。

快速大步跨上楼梯，宋晞文本着楼上的卧室而去，率先拨起号码。

一会，电话被接了起来。

“晞文吗？”师玲玲开口问。

“是我，听说你下午找我，出了什么事情吗？”

“若青昨天来找我，要向我辞行，说要带她母亲去同济医院看病。给她些盘缠她也没要，我很担心他们两个人生地不熟的。正好你在那边，替我照顾她一下。这个点，差不多也快要到上海站了。”师玲玲说话有些语无伦次，言语间也比较着急。

“怎么不提前和我说？她没来过上海，还带着一个病人，真是头大。不过你别担心，我这就去车站看看，能不能接到她们。”

宋晞文挂了电话，顾不上自己身上已经湿透的衣衫。

胖婶儿在身后追着宋晞文：“姑爷你要去哪里？要不把湿衣服换了吧，天冷冻着很麻烦，生病了我和小姐没法交代。”

“交代？交代什么？事无巨细还是打算我连在这家里花几分几毫也要向你交代？”宋晞文露出不悦的神色，吓得胖婶儿不再说什么了。

怕林曼婷回来微词颇多，他还是选择把湿了的衬衫还有马甲脱下，丢给下人。

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就要开车出门而去。

力叔在身后追问：“先生，还是我送您过去吧！”

没有回答，只留下空气中汽车排出的腾腾热气。

原本需要八个多小的火车，因为下雨又下雪的原因晚点了两个多小时，到上海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

关若青搀扶着母亲下了车，不忘带上自己的行李，前前后后检查了一番，还好没有被扒手带走些什么。

但是人太多了，母亲年纪大了眼睛看不清楚，腿脚不方便，一直被周边的乘客挤来挤去的，疼的母亲哎呦哎呦的叫。若青已经尽力伸手挡着其他人，一个不小心被其他人给压在门边上，就差一点点距离两个人就能下车了。她的手突然吃痛，缩又缩不回来，疼的眼泪快蹦了出来。

身后的人不停的挤过来，若青只好护着母亲，让母亲先下车，眼看着母亲颤颤巍巍的站不稳，若青一个跳跃，跪在了月台上。

膝盖传来丝丝疼痛，咬紧牙关，只好立马站起身来。

谁承想，一场雨在上海下过，起身时裙角湿了一大半，还好，雨已经停了。

母亲询问着女儿的情况，若青只能故作坚强的模样。

为了不在这种混乱的情况里再次受伤，若青扶着母亲加快了脚步。

她虽然是没来过时尚的上海滩，但毕竟读过书，认得一些字，哪里是出口还是能够找到。

出了火车站，繁华的上海十里洋场，可让若青瞠目结舌。

到了夜晚华灯初上，大上海的霓虹灯招牌是那么耀眼，人声鼎沸，一般这个点在北平，街上就不怎么能看到人了，也没有那么发达的商业。不管是街边隔着玻璃橱窗就能闻到香味的烘焙店，还是安置在橱窗内的精美时装，就是那塑料模特的模样看着有些怪异，让若青看了几眼后不敢再看。

就着黑暗的灯光，若青带着母亲走了一小节路，来到了一个弄堂里，抬头一望是“幸福里。”

虽然名字让人无限向往，但是里面却住着乱七八糟，各种行业的人群，沿着“幸福里”的前端有两家旅馆，上面亮着“物美价廉”的招牌。

若青想着，或许二人在上海待不了太久，就先暂时找个能住的地方落脚。

进了旅馆询问，老板娘理着时髦的小卷发，精致妆容，正在打着算盘算账。

见有客人来，声音客气道：“欢迎光临，两位吗？”

“单间一晚多少钱？”若青开口问。

老板娘上下打量着若青，这姑娘浑身上下没有一件值钱货，也不知道是从哪个穷乡僻壤来的。

“一晚上四分钱，住多久？”老板娘回答，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若青伸进口袋找了找，摸出几枚硬币，数了数只有五分钱，拿出四枚交给掌柜的。

“那个老板娘，我先住一晚，你看不能再便宜点？我和母亲从北平来上海治病的，没带多少钱，能不能宽限一下？”难以启齿也要说，更何况省下来就是母亲的救命钱。

“哟，北平来的，应该不差钱啊！我这开门做生意，都是小本买卖，都像你这样装可怜博同情我这店还要不要开了？”

若青羞愧难当，就算自己说的都是事实，现在是没有人相信的。

只能递上这四枚硬币，口袋里已经变得空空如也。

提了行李上了楼去，推开木门，吱呀一声，物资像是有点时间没人住了，有一股发霉的味道。鞋子走在地板上，吱呀呀的声响，她已经在尽力的克制自己的力道。

屋子里只有一张铺了简单褥子的床，顶上的电灯蒙上厚厚的一层灰尘，打开来也只能发出微弱的灯光。

没有多余的床铺，屋子里仅有的两张木凳子可以拼接起来和床铺并排放着，这样晚上和母亲挤一挤睡在一起也是可以的。

询问说是没有洗澡洗漱的地方，只有在一楼进出口给安排了一个一米大小的水池，留有两个水龙头，供客人接凉水使用，若是需要热水供应，还要加钱取之。

母亲在床上咳个不停，若青在包里翻翻找找，想找到那一枚硬币给母亲取点热水来用。摸着摸着却在布包的隔层里面翻到几张大钞，卷在一起整整齐齐的。

看新旧程度，都是从银行刚取出来没多久的，若青皱着眉头，努力的回忆这笔钱的来源。

半晌，她才想到，可能是师家人塞进去的。

想到这里，心里像是放下什么大石头。就当自己是借来的，暂且给自己过渡一下，住宿吃饭还有带母亲医治疾病都是需要银两的。

整整一百二十块，近十几张有一元、五元、十元和二十元的不等。

想想普通人一个月的工资也不过十几元，师玲玲直接塞了一百多元，这直接就是一个家庭一年的收入。

不得不感慨，大户人家就是豪横啊！

替母亲打了热水来，也接了可以饮用的热水，又到了晚上吃药的时候。

若青不敢和母亲说师玲玲往她包里塞钱的事儿，照母亲的性格，就是记这个病不看也要把钱还回去，道理都是懂得，只是暂时还不能这么做。

看着低矮的站台下，人来来往往穿梭，一会是载着乘客的火车驶入，离去后又迎来了载满货物和煤炭的车厢。

在车里抽烟已经已经半个多小时了，宋晞文抽完兜里最后一根之后，将烟蒂从玻璃窗口弹了出去。

她还没有出现，是自己来晚了吗？

他这么想着，便下了车，狠狠关上了车门，朝着火车站出口方向走去。

就像逆流而上的勇者，千千万万的乘客从他身边擦身而过，他恨不得身上长了八只眼睛，忙不迭的扫视着。

偶尔有那么几个年轻女子像她的模样，他抓紧了时间侧身而过，揪过肩膀发现不是，得罪了好几个女人，弄得他连连道歉，表示认错了人。

拢共没有几个车厢，从头到尾检查了个遍，决定下车再看看。

忽然，人群中仿佛是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还是齐肩的乌黑的直发，只简简单单的梳在脑后，露出圆润饱满的大脑门子。

像是碰到了什么，远处的女生突然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

等宋晞文反应过来，冲上前去，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人头攒动，就像割不完的韭菜，此起彼伏，这边人冒出来，那边人又矮下去。

“关若青——”宋晞文发出的声音也淹没的人群中。

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宋晞文慌忙追上前去，朝着出口站跑去，希望现在还能追得上。

气喘吁吁的跑到出口，人流四面八方，他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东西南北。

她究竟是往哪个方向走的呢？

他沮丧极了，停在原地十几分钟，毅然决然的想先回去，或许他已经知道该去什么地方找她了。

听见汽车发动机引擎的声音消失，胖婶儿慌忙的跑出院子给姑爷开门。

宋晞文有些疲惫的进门，胖婶儿此时开口说道：“先生晚饭还吃吗？小姐一直在等您，您吩咐就可以马上开饭。”

揉了揉太阳穴，看见林曼婷在客厅中的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看着最近的报纸。

似乎是玩味的说：“你这么晚了才回来，我竟不知道你公司忙成这个样子，早先时候和他们打了招呼，放你早点回来，这些蠢货，一点话都不听。”

宋晞文看向丫头小桃红，只见她调皮的图吐吐舌头，表示并没有和林曼婷说今日师公馆打来电话找宋晞文的事情。

“你这开车又出去是什么事情那么着急，连晚饭都不吃就走。”

宋晞文看向胖婶儿，再看着林曼婷：“公司那边有点事情，过去加加班，走得急不想麻烦力叔。”

林曼婷吩咐下人上菜，或许是为了犒劳宋晞文的辛苦，林曼婷吩咐厨房做了一些上海当地特色的本帮菜。

先上了一些茶店小品芝麻酥糖和南瓜仁酥糖，林曼婷拿筷子夹了一块，想要喂给宋晞文尝尝。

他尴尬死了，这是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秀恩爱吗？

张嘴不是，不张嘴更不是。

缓缓张开嘴巴，遭到了林曼婷的不满：“嘴巴给我张大点。”

和林曼婷比起来，宋晞文是属实的北方人，哪里吃得惯这些甜齁齁的茶点，那一张脸就快拧成麻花了。

茶点吐出来，还是咽了下去，就当做囫囵吞枣吧。

蟹粉金肚、溧阳白芹、金堂蓬莱，葱烧大排、糖醋小排等，加上后续上的甜品，前前后后有将近十道菜。

本帮菜重酱重油的味道，宋晞文并不能够吃得惯。

管家上了些米饭，宋晞文却央求着拿两个馒头来。看着他憨态可掬的模样，林曼婷笑的前俯后仰，捂着肚子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我还真是第一次见你吃馒头的样子，真好玩。”

“你笑话我，人吃五谷杂粮，有什么可笑的？”宋晞文反击道。

“哦？是不可笑，但是你这个模样就是让我忍不住嘛！真是好奇，你吃起西餐来会是怎么样呢？哦，不不不，你可是留洋归来的人，刀叉你都是会用的——哦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想的太多了——哈哈哈哈哈——”一本正经之后又是控制不住的发笑，这些笑声里面没有一丝嘲讽，只是单纯觉得眼前的男人挺有意思的。

晚饭也匆忙的结束，下人撤下去盘子，林曼婷打声招呼说自己要提前沐浴，每次泡澡要一个小时的时间，希望宋晞文不要打扰自己。

这个男人翻了翻白眼，他才不想和她有什么瓜葛好吧。

但是心里莫名其妙的有些害怕，好像新婚之夜还没完成的事情，总会有到来的那一天吧，他总要想想看，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逃脱这万恶的夜晚。

不知不觉之间，宋晞文已经发呆又四十多分钟了，林曼婷此时刚刚沐浴完毕，换上了一身白色缎面蕾丝的睡裙。

这裙子一看就价值不菲，也只有在上海这个摩登的城市才有这样时髦的洋装，他再不喜欢林曼婷，但是林曼婷对于时尚的理解向来是独一二五的。

如果说林曼婷是西式女性代表，那关若青就妥妥的是中式美人的代表。

细细的柳叶眉，搭配上脉脉含情的双眸，还有樱桃版的嘴唇，只是关若青不似林曼婷这样浓墨重彩的打扮，从来都是以天然去雕饰。

想着想着，宋晞文的嘴角开始上扬，只要一想到关若青，宋晞文就不由自主的觉得心里暖暖的，哪怕她曾经开口说过一些伤人的话，比如那个八音盒的事情。

送出去的东西，既然是送给别人的，那处置权也归关若青所有，他也没什么资格去怪罪不是吗？

突然，耳朵旁边有一阵温暖麻麻的热气，原来是林曼婷凑在他的耳边，娇嗔的问道：“心里想啥呢？我感觉像是……”

林曼婷脸上一抹红晕，意有所指，但是又不能直接挑明了说。

“你吓我一跳你！神出鬼没的，像个鬼魅一样。”宋晞文轻声斥责，胳膊上已经长了鸡皮疙瘩。

见林曼婷转身拿了一瓶大红色指甲油涂抹，宋晞文赶忙回答：“你先忙你先忙，我去洗澡，洗澡，别等我，太困了你就先睡！”

像是做贼一样，宋晞文赶紧扯上几件换洗衣物一溜烟的跑不见了，门咔哒一声被关上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

林曼婷的眼皮子都快打架了，反反复复的在睁眼和闭眼之间，涂完指甲油没多久之后就躺着晾干，拿过宋晞文的漫画集看着，就这样看着看着，时间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一个小时了。

她的大脑因为困乏而有些运转不开，想不明白宋晞文为什么那么久还不回卧房，难道掉到了马桶里面？

这样想着，在眼皮不停的打架之下，她下了床朝浴室走去。推开门，里面居然没人，雾气早就消散，说明这个澡早就洗完了。

楼上其他客房和书房也推开看了，居然也都没人。

林曼婷瞬间清醒了，快步朝楼下走去。

只见客厅的沙发上赫然躺着一个男人，这不就是她的丈夫，宋晞文？！

他蜷缩着，只盖了单薄的一床被子，那双毛茸茸的脚还露在外面。

林曼婷快气死了，现在恨不得把这个男人拎起来好好的掌掴几下。如果让下人看到姑爷不回卧房休息，居然就这样大刺刺的睡在客厅里。成何体统，其他人又会怎么想，又会怎么看待林曼婷？

想着想着，委屈的泪水流了出来。

还好，也就那么几分钟。

林曼婷决定取下屋子里的鸡毛掸子，用最前端柔软的鸡毛尖对着宋晞文的鼻孔扫了扫。

“阿嚏——”鼻子痒痒的，伸出手像是摸到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连带着鼻孔也难受极了。

宋晞文睁开惺忪的双眼，在看到林曼婷近距离的盯着自己，吓得大叫了起来。

林曼婷哈哈大笑起来，看着这个男人窘迫的样子。

“你为什么不回楼上睡？你睡在客厅让下人看到了，别人会怎么想我？”委屈又开始了。

宋晞文挠挠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突然灵光乍现，朝林曼婷招招手：“你过来，我告诉你为什么。”

她将耳朵凑过去，几秒钟之后怒目圆睁，像是要生吞活剥了宋晞文。

他轻轻的几个字，给了林曼婷一个晴天霹雳。

“我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