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猝不及防下了一场雨,待天光大亮时雨停天晴。
帘帏映下光影,风和日暖,春声一片鼎沸。
一大早陈述往陈赫仁那儿讨来几壶好酒,告知他自己想要去城中转转。
陈赫仁本一口应下,半晌又稍作规劝。
“明日便是上巳,何不等明日家里人一起去踏青?你母亲会高兴的。”
他自然推辞。
“也好。让承德跟你一起去吧。”
陈述应下。
在庄中找到陈承德时他正在练武。
竹影交错在墙面,少年侠骨一拳一脚行云流水。
一身的腱子肉,眼中稚气未散。
听说要带他一起进城游玩没敢表现出特别高兴,不过跑回去换衣服的速度实属暴露端倪。
带着一小厮和一马夫离开了庄子,陈承德挑了一匹马骑出来,陈述不会骑马,拿了本书坐在马车里看。
幸而前世他练草书识得古字,与这里的文字大差不差,否则倒真算是文盲一个了。
离了山庄陈述特地往回看了一眼,第一次来的时候没注意,原来庄子叫落雪山庄。
山庄不在山里,真是奇了。
沿着曲折的大路走了一段,便可见平坦的田间土地。
二三月皆已下种,田中满是绿苗,稀疏零散有农民在田间劳作。
至城中找客栈停脚,陈承德拉着他出去逛市集。
偶尔停在药铺、草药堂或是布庄、丝绸铺,会悄悄附耳说:“这都是我们家的产业”
带着有点骄傲的神情。
陈述莞尔。
晚间酒楼吃饭时遇上说书人。
“近日那落雪山庄寻子归,江湖中人无不为之祝贺。可这孩子当年是如何丢失的?
这就牵扯出二十年前一桩旧事。各位看官,”
说书人收扇猛地拍桌“且听我细说!”
掌声忽而雷动,似雨点般密集迎面。
陈述听闻还有自己的事眉间一跳,慢慢放下了手中筷。
“若说这落雪山庄,三十年前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雪落天下白’乃是山庄宗旨。”
说书人把折扇蹭——的打开,表情随着话语变换。
陈述兴致缺缺的支着头。
这人也不知能说出个什么花来。
“前任庄主陈复陈大侠一生可谓是行侠仗义、扶危济困。
走南闯北乘风论英雄,早年间曾在朝廷命官手中救下一位孤苦少年。
这少年无家可归,陈大侠心软收其为徒,收在山庄门下。
奈何人心难测,这少年蛇血心肝,又与朝廷之人有所勾结。
趁着陈大侠携子外出,想要奸杀庄主夫人。夫人抵死不从,带着腹中胎儿殊一死战。
陈大侠归来之时,山庄之内血流成河,鲜血凝固发紫,百人尸体践踏如泥!
肝肠寸断寻仇却难敌他手、落荒而逃。
好不甘心。
屋漏偏逢连阴雨,陈大侠落得气血攻心,不久病重撒手人寰。
死前只道:‘若有他生,不入江湖!’
行善一生落得个无人问津,伉俪情深落得个生死两端。
真乃悲也!”
说书人停下话头吃了一口茶,见众人翘首以盼再次开口。
“自此这落雪山庄江湖之事是一概不理,朝廷相关更是半点不沾。
十年后现任庄主长大成人,欲找这少年报仇雪恨。
这少年使诈将庄主之子从夫人身边被掳走,不知所踪。
庄主苦寻无果,夫人悲痛交加……
……
终究是造化弄人,最后这恶人却是死在了千机阁与北玄山的争斗中。”
一番话说的是眉飞色舞、口若悬河。
“你可知这少年是何身世?为何参与这千机阁北玄山之争?又与朝廷有何牵扯?”
众人的胃口被吊到巅峰。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拍案戛然而止,留下悬念,可谓叫人心痒难耐、怅然若失。
陈述走了一会神,在众人散开的动静中聚焦了眼眸。
史书不记破布麻衣,只在世人中口口相传,说书人也算是一份对于故事的传承。
抬眸却见陈承德听的入了迷,呆呆的脸还没从故事里回神。
陈述失笑。
自家事他听的倒是认真。
“这说的可是真的?”
陈承德略带迟疑的点点头,似乎对此真假与否并不是很确定。
“好像有这么回事。”
不远处一女子冷哼一声,“胡扯,公子我们走。”
陈述回头,却见素木簪挽发、一身暗红色劲衣的姑娘。
不过他没有仔细看她,而是被她身边的少年吸引了目光。
发间编织繁琐缀其流苏发带,身着青白绮绣华而不丽,腰挂白玉置佩刀,身形卓然的如同一折花枝。
此刻扭头和红衣姑娘说什么,而后提步离开。
没有来得及看清脸。
陈承德反应过来看着陈述一脸迷茫:“她在回答我吗?”
“不是。”
陈述慢慢收回视线。
至夜间,天地大静。
一弯峨眉月天边高挂,陈述寝而难眠辗转反侧。
这世界原来陈家之子想必早已死去,否则他可能也不会到这儿来。
白云间把当年丢失孩子的错归咎于自己,对他诸多关照,陈家人似乎也都亲近他。
陈述对此倒没什么应有的情绪。
他仍然不明白自己来到这里的意义,始终觉得融不进。
片刻后和衣起身离开客栈执酒于凉夜中漫步。
他其实就是想家了。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故地难回。
前世他虽然没有亲人,却也有朋友、房子、事业、爱好、熟悉的风景以及他走过的路和存在的痕迹。
口中酒水残留的涩哄骗着一场南柯,白日里无所思全部积攒到夜间迸发。
如果孤单有实体,会从他的胸中涌出淹没空间。
可惜情绪无声无息了无痕迹,安静的如同空气。
等手中酒壶滴酒不剩时,陈述发现自己已经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他站在空无一人的街上有些沉默。
迷路了,难搞。
轻轻打了个哈欠随便选了一个方向走,不知多久远远似乎听见巷子里有人声。
循着人声走近,陈述下意识抬头看向屋檐。
感觉有人,不过他什么也没看见。
巷子是个死胡同。
胡同的破房子久不住人,野生青苔从砖瓦中显露,巷子角落一口废弃的古井。
月白风清,远远的只见青白色衣衫立于风中转过头。
是酒楼那位没看清脸的矜贵少年。
他身边的红衣姑娘眯着眼握着剑柄就要抽出来,被他扫了一眼顿时没了动作。
陈述并未察觉。
走近本想问路,却被他这双眼睛吸引了视线。
桃花眼里下三白,少见的深瞳,睁眼见其冷漠,垂眸却又平添媚色。
饶是前世他呆在娱乐圈,也没见过像他这样有辨识度的美男。
不过他似乎美而不自知。
陈述走到他跟前时,长颈上头部轻斜,看着他面部没溢出什么太多表情。
“哥哥。”
一旁的红衣女似乎很吃惊,脸上的表情一时难自控。
陈述愣了愣才听出来,他说的是个问句。
心里却在想陈赫仁这个便宜爹又在哪里认得干儿子。
问路的话到了嘴边忽然忘却了。
疏尘看他不语,抿着唇似乎稍有不解。
他的唇形很漂亮。
不知是不是酒意上头,陈述有些迷惑的凑近了些想看看他是不是涂了口脂。
怎么这么红。
距离骤然拉近,鼻息间是他浅浅的呼吸与淡淡的酒气。
疏尘被他的突然凑近吓了一跳,反应过激右脚往后退了一步。
不过后面有个坑,退后时重心不稳一屁股蹲到了地上。
发丝被吹乱,略显呆滞。
这下不单陈述,身后红衣姑娘和两个仆从都懵了。
一时间鸦雀无声,半点声响也没有。
疏尘慢吞吞的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也没让人扶。
陈述有些讪讪。
同时却不免佩服他的定力,既不窘迫也不在意。
“实在抱歉。”
疏尘掀起眼皮瞬息过后嗯了一声,几乎不可闻。
“这位——”他想了半晌不知该用什么称呼措辞,只好跳过。
“城北悠然客栈在哪儿你知道吗,我找不到路了。”
疏尘点点头。
陈述试探性开口:“可否带我走一趟?”
好一会儿他才听到回答。
“好。”
陈述垂头向他道谢,心底松了口气。
毕竟他也不是很想睡大街。
“还没请教你的姓名。”
“疏尘。”
话语飘到耳边有些痒。
“姓疏?倒是很少见。”
疏尘没理他,低头不知道再想什么。
“陈述,我的名字。”
这时他抬起了头,“我知道。”
这时陈述对他有了个初印象——他说的每句话都很慎重。
陈述忽然对他有些好奇。
红衣女好像很是看不惯他,对着他多少带点嘲讽。
“深更半夜巷子里喝酒乱逛,这位公子是不怕死吗?”
陈述没回答。
他能说他真的不怕死吗?
“雾凇。”疏尘斜眼唤她。
他的声调总是很缓慢,叫人想凝神往下听。
红衣女回的非常坦然:“我这是替这位公子着想。”
陈述只是笑笑,“你的名字起的不错。”
乍一听更像个男性名字,但是很适合她。
见他语间真诚,雾凇哼的一声。
“麻烦你们给我带路了。”
雾凇:“不麻烦,我们也住哪里。”
“倒是巧了。”
巧什么,就是为了找你才住下的,谁知白天不见晚上碰上了。
她翻了个白眼不说话了。
陈述不明就里。
回头却见疏尘一直在盯着他看。
“我脸上有东西?”
疏尘摇摇头别开了眼。
正当陈述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却说话了。
“你不记得我了。”
听起来似乎是个肯定句,但陈述看着他的眼睛又觉得好像是个问句。
心道这人说话怎么一直如此平缓。
陈述反问:“你见过我?”
他点点头。
陈述一时不解,怎么可能?
“四年前。”他说。
陈述忽然笑了。
四年前他在原来的世界出车祸还在病床上抢救,就算他能跑能跳健康的很,也不可能跨空间走到这跟他相见。
“那不是我。”
疏尘别过脸,回去一路再没和他搭话。
城北有泾河一条支流,四周种有桃花数十棵、修竹百余株,春日回暖,桃花艳艳盛开一片。
仅一夜之间香气弥漫搅乱了整条桃花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