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断断续续下了三天才放晴,料峭春寒渐行渐远,随之而来的天气日渐和暖。
那日陈述虽及时制止了疏尘的动作,但仍给陈云亭留下不小的阴影。
脖颈处掐痕不消,平日吞咽也带着些许疼痛,她为此多日闭门不出。
因其没有闹大,传到白云间夫妇二人耳中时只当是小孩子打闹忙着他事并未过多关注,倒是陈述作为冲突的中间人走了两趟。
先前应承过疏尘带他看戏,提前知会了班主把在外的优伶叫了回来。
班主将戏单送过来,陈述拿给了疏尘让他自己选。
疏尘此前对戏曲接触不多,歪着头翻了又翻不知道这些个曲目有什么分别。
雾凇替他作决定随手指了一个。
“别看了就这个吧。”
吩咐仆从备下小吃,前往戏楼台前时庄子里许多闲人已经提前在此候着了。
自带了坐凳的坐在前面,其他的只能靠后站着尽量挑个好视角站着。
绕过人群坐在桌前,只见陈清安早早侯在前方一副翘首以盼的模样。
“哥?!许了什么戏?”
陈述想起先前她对看戏的狂热模样不觉好笑,说出雾凇指的戏名。
“《春闺梦》”
“这个好,许久不曾听了。”
陈清安上扬着嘴角,眼中泛起光亮来,眉梢的喜悦毫不隐藏。
陈述拿起桌上的枣吃着和她聊了一会儿,直到锣鼓声响角色亮相。
嘹亮的念白从口中吐出,楼台下一个个养着面目不转睛、屏息凝神。
手拿着桌上的西瓜子剥着,看着戏悠悠然还能走个神。
他并不热衷于这般热闹事。
相比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词和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观察台下众人的神情动作倒是更让他觉得有趣。
揣摩各种状态下人的动作以及心理,这是前世当演员留下的后遗症。
疏尘一眨不眨的随着台上戏衣翩飞的身影移动,侧着看不完全他的深色瞳孔,睫下的眼睛倒显出几分凄迷来。
不时拿起桌上的米糕咬上两口,眼睛却不曾离开过台上。
和他同等专注的还有一旁的陈清安,不同的是她的看上去更为热切。
陈述扭头,余光忽然瞧见墙角角落的人。
探出一个头拿着扇子遮住自己的半张脸,畏畏缩缩的以一个不大好的视角看着戏台,和人群隔开一段安全距离。
他从脑中翻出记忆,这位弟弟大概是叫做陈鸿。
除他醒来那日打了个照面,此后便没有见过,印象中那次他也是这样怯生生的。
一时不察对上了视线,陈鸿登时手足无措起来,用扇子掩耳盗铃似的堪堪遮住自己白白净净一张脸。
半晌又觉得不妥,拿开扇子纠结着要不要上前打招呼或者做个什么友善点的动作以免让他误会。
陈述只是笑笑便很快移开了目光。
想来若是此时再盯着他,这小可怜不知道要为难成什么样子。
「送征人眼见得身行万里,正新婚不多日便要分离;恨无端开战衅点行相逼,料不想为新妇先做征衣!」
(区分对话和唱词,往后戏词部分就用「」)
青衣小生对唱分离,台下人入戏太深神情悲闷。
当人群中都专注的在做同一件事情,那么心不在焉的人就显得格外突出。
一个面无表情站在人群中的姑娘偶尔左顾右看,瞧着并不像是来看戏的模样。
圆脸小翘鼻,身材匀称肥瘦适中,虽不惊艳,却也是非常讨喜的长相。
只是她神情似有烦闷,眉间的皱出褶子彰显出她的不快。
陈述不打算深究移开视线,却见远处一个约莫而立之年的男人时不时往她所在的方向偷看。
人生如戏,可比台上的精彩许多。
陈述继续手上剥西瓜子的动作,又时不时关注台上的戏剧走向。
优伶齐声恸哭作离别悲声,上半场戏已然快要接近了尾声。
一出戏十二折足有一个时辰,分上下两场唱完。
中场休息两柱香的功夫才继续下半场,这个间隙人群散去,休息的休息忙活的忙活。
那姑娘站在人群中没什么反应,眼睛随意扫到那约莫而立之年的男人时脸色登时变得不大好。
男人与她对上视线挠挠头讨好似的扭头离开了。
仆人上前换茶水,疏尘看向陈述。
陈述察觉到视线转回头,想到他看的认真的模样笑了笑开口。
“怎么,这戏可还喜欢?”
他这时还以为疏尘是想要感谢他。
然后目光就看见疏尘伸手将自己剥好的一盘西瓜子拿走了。
“……”
陈述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宽容心限度很高,就这样他都没有一丝的埋怨心理。
雾凇用一种类似赞许的神情瞟了他一眼。
疏尘吃着瓜子仁,侧头同他说:“嗯,好看的。”
这回答慢了一步,常理来说并不显得有什么异常。
那双此刻灌满了阳光的迷人深色瞳孔对着他,陈述盯着疏尘的眼睛看了很久。
久到陈清安都察觉到不对劲疑惑的看向他。
陈述压过心头的念头,表现出一副泰然自若仿佛刚才他只是做了一个抬手般这样轻松动作的样子。
“吃花生米吗?”他笑着问。
疏尘摇摇头,依旧是没什么起伏的声调:“不喜欢。”
“还挺挑。”
“才不是。”
陈述从盘子里捡了两颗花生米扔到嘴里,笑容更深了。
“那枇杷能入口吗?”
疏尘顿了顿,抿着唇没反应。
看来是不讨厌也算不上喜欢。
陈述对着不远处仆人招了招手。
“庄子门东枇杷树上我看有好些枇杷熟了,叫人摘了些拿去炖汤送过来。”
陈清安急忙插话:“叫厨房多做一些,我也要!”
流云追逐长风,阳光映在楼台上更显时光惬意。枇杷银耳汤被炖好拿过来时,下半场戏已经进行一半。
「可怜废寝忘餐久,尽在胡思乱想中」
“陈清安!”
人群中急切地挤过来一个身影,陈述看了一眼,不正是上半场那位心不在焉的姑娘。
陈清安有些迷茫的看着她,毕竟平日里她们两个的关系算不上特别好。
“乔萋萋?何事啊?”
为了不妨碍后面的人观看,她特地蹲下身和她说话。
“云亭呢?她怎么没出来。”
说这话时,她的目光扫视着四周,不像是找什么人倒像是想躲开谁。
陈述觑了一眼,好像猜到她在躲谁。
“她有事,这几日不出门。”
乔萋萋也没有多问,把脑袋一垂,有些窘迫的开口:“能给我些吃的吗?”
陈清安一时懵了。
看着小厮送来的四盅汤,除却陈述的没有动,其余都已经喝了大半。
陈述抬手把盅汤递给她,顺手把桌上的糕点推到桌边。
“多谢。”乔萋萋一脸坚定的接过去。
台上乍相逢泪涟涟,正是戏的高潮部分。
「可怜负弩充前阵,历尽风霜万苦辛;饥寒饱暖无人问,独自眠餐独自行」
陈清安边看边问:“你又离家出走了?”
她把一大口汤咽下才回:“嗯。”
“连庄子都没出,有个毛用。”
乔萋萋也不恼勺子扒拉着枇杷开始啃,“我就是不想回那个家。”
「细思往事心犹恨,生把鸳鸯两下分;终朝如醉还如病,苦依熏笼坐到明」
“这两年你跟乔叔的关系不是有所缓和吗?”陈清安头也不回直愣愣盯着台上戏衣蹁跹。
「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到如今。」
陈述见人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实在不怎么雅观,想着叫人给她搬把椅子,被她摆摆手拒绝了。
“多谢哥,我不看戏,蹲着就行。”
“……”
又来一个。
现在他听见哥就头疼。
“你又不懂。”乔萋萋咬着米糕含糊不清的继续回答陈清安的话。
「门环偶响疑投信,市语微哗虑变生;因何一去无音信?不管我家中肠断的人。」
陈清安看的入迷,话语一点不过脑。
“乔叔对你还不够好吗?你娘天天笑得跟花一样,你都在矫情些什么。”
一句话把乔萋萋气红了眼。
她娘再嫁嫁了一个好人是不假,她就是没办法坦然接受。
一边不得不承认这个‘新爹’的合格,一边又抗拒着这份关心。
她何止一次被劝告,这种挣扎完全是不必要的,她的纠结是无病呻吟,吃饱了撑的。
“你自幼顺风顺水当然这么说,我就该找云亭去,每次都不爱跟你说上一句话!”
这下她连东西也不吃了,蹲在哪儿瞪着她等着陈清安给她一句道歉。
脑子比嘴巴迟钝半步,陈清安没能从戏中回过神来,也没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毕竟男人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假恩情。」
“好!唱的真好!!”
她鼓起掌来。
乔萋萋气的不轻,忽而大吼一声:“陈清安!”
人群往这边聚集了一会又快速收回视线,对她们之间的吵闹并不关心。
疏尘转头看着,被雾凇推着侧头转回戏台方向。
“不管她们。”
乔萋萋接着往下说:“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
陈清安终于回过神,满脸迷茫的问:“什么?”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永远无法意识到自己的幸运,从而表现出的无知和傲慢。你最好永远活在阳光下不要让我找到机会嘲讽你。”
她说完放下盅汤,掉着泪扭头就走。
陈清安瞬间觉得血液倒流,耳畔再也听不进声音了。
“什么啊,本来我们就不算朋友。”
说完自己也委屈上了。
“哥。”
陈述支着头看她:“知道错哪儿了吗?”
“我有什么错的。”她板着脸双手交叉放在胸前。
她为陈述解释着原因:“自从她娘改嫁到这里来,乔叔对她们百依百顺,她娘都知道心存感激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是我错了好吗。”
“哥没错。”
“我没错就是你错了。”
“什么跟什么。”陈清安有点烦躁了,“都是我的错好了吧”
陈述索性也不劝她,自顾自拿着桌上的花生米吃。
果然,没一会陈清安就自己想通了。
“哥,我觉得我还是要去道个歉。”
“嗯?”
“我一时没过脑子才那样说她,她肯定也不好受。”
“嗯。”
“而且她自己家的事我也不该多嘴。”
她向来不是个扭捏的人,正打算起身被陈述拦住了。
“不急。”
“哥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不是,我是想说你可以给她带点吃的。”
这世上难有十全十美的人,更何况十几年养在家里的小姑娘。
他倒是有心提点这个所谓的妹妹,不过他可不打算插手她们小姑娘家的事。
小打小闹的又没什么恶意,过两天就和好了,用不着他多说什么。
煞戏散场时陈清安提前离开,剩他们三人一块回去。
雾凇:“你妹妹道歉去了?”
“嗯。”
陈述好笑的点点头,还以为她没关注这个呢。
疏尘毫无波动的说:“真烦人。”
陈述突然停住,在疏尘带着疑惑的目光下被赏了一记脑瓜崩。
弯弯眉带着笑意的看着他:“又没伤到你,你还要嫌弃?”
其实云亭那件事他就发现了,疏尘没什么同理心。
可以说是一点没有。
疏尘没说话,好半晌微微蹙着眉头用指尖碰了一下额头。
“事不关己不该指责,知道吗?”
疏尘没理他,好像有些不大高兴。
陈述对着他的额头揉了揉,“你不觉得她们吵闹着也挺可爱的吗?”
雾凇点点头,居然稀奇的肯定了他的说法。
“哦,知道了。”
疏尘慢吞吞的应了声。
看着他这般模样,心下抽丝剥茧般理清思绪。
陈述怀疑更甚,几乎到了肯定的地步。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都没怎么更,在整细纲。
虽然也没整出什么头绪哈哈。
可能慢更,可能换站,但不会弃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