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你没见到我们领导,所以事没办完?”
“半个。”
方别顺着湘一直望着的方向看去,看见了一片深邃的藏蓝色天空,月亮躲在云后,天上只有几颗星。
“你要去洋人的地盘找合作对象?”
湘说:“我在香港见过洋人的外交官,见了国民党显赫一时的人物。去过一趟欧洲,无功而返。走之前渠道可以给你们,那几名日本军官的名字,我知道你是为了这个来的。到时候能不能和他们建立联络看本事吧。
我这次回上海,还有一半的事是和朋友们道别。找不到合适的合作伙伴也罢。我要走了,找个地方等战争结束。”
方别印证了自己的猜测,李忠国今日感怀往事是因为,这人要走,再也不回来了。
国家虚弱,久经战乱,总有人想做逃兵,也有能耐做逃兵!
湘从兜里掏出一小把东西,洒进水中,又继续盯向钓竿前方的水面。方别腹诽对方戏做的挺全。周遭非常黑暗,不可能看清线,更不可能钓得到鱼。
方别忍了忍,没克制住:
“七月份了,四个月的时间过去,不够你告别吗?”
“……”
方别道:“打中学时期起,我见过不少洋人,美利坚人、英吉利人、德意志人、澳洲人……洋人看我让我觉得身处动物园。你能拿出什么他们看得上眼的东西?”
“你想一走了之,又在不甘心。我没料到香港的两年对你有这么不好的影响,做特务可没有你犹豫的空间。”
场面安静了片刻。
湘突然说:“科学技术,情报也可以。”
方别有些不耐烦,划火柴点了一根烟。
湘说完上一句,剩下的流畅起来,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冈山雄二,「公馆」对吧,我手头有能拦截和自动破译电报的机器。我知道公馆在抓我,甚至知道他调查到哪一步了。过去我只知道理论,但在香港找一位物理学家合作,改造出了’探照灯’。我在欧洲测试过,能捕获盟军最新设备发出的讯息。”
湘又补充道:“科技不像情报,证明也非常简单。”
方别怔了怔。
领先的技术。
如果李忠国被人骗了,那没什么好说的。即使十之一二……
冈山公馆中的情报,半个月前东北有一个地下党小组,死于日本人对电台侦测技术的革新。技术进步带来的都是他们的血泪。
方别说:“我打算是劝你走的。现在我建议你留下。至于技术,那就给我一个证明。”
38、
湘回到了住处,青红帮提供的安全房。
【计划更改了……】
他这样想着,在一片黑暗中启动了电台。
发电人:飞碟
收电人:游子;歌者
「歌者查收,东京大学,“竹取三郎”包裹。为你一直向我索要的我的写作辅助材料和两本手稿……不必在意,不是放弃。东西存在你那里比较方便。我被通缉了,不能寄给你真名,担心牵累到你。
游子,计划启动了。有势力知晓了探照灯的存在。加紧调试进度,淡出社交,注意安全。」
很快,他先后收到了回电。
游子在担心他的安全。歌者同步收到了抄送,问是什么计划,是否需要他协助。
「等你收到包裹再说,书里夹了几张给国际红十字会的材料。但说不定路上就损坏或者被日军没收了。」
湘有些开心。这种愉悦的心情维持到十几分钟后,青红帮派来的联络人给他送来了这周的补给品,还给他带来了信件。
“您怎么又不开灯啊。”小冯抱怨道。啪地打开了电灯。
“许先生问你的意思,要不要见军统的人?”
“重庆政府的军人啊……”他若有所思,“帮我转达,能不见就不见,但必须见也无所谓。”
他一封接一封地阅读着信件,其中有一张,基本可以算得上毫无礼仪,就是个纸条。
「听说你长本事了,还敢来见我吗?周二,老地方。不来的后果,你清楚的。」
周二,那不就是明天?
最近想见他的人很多嘛!
“小冯,我想请你,帮我把寄存在青红帮的那只箱子取回来,方便吗?”
“就放在安全屋?你可想好了,那只箱子里的东西一旦……行,我知道了。”
“有备无患。”
39、
斋藤苍盯着坐在他对面的衣装革履的中国男子。来的时候还带了一只帽子和一只墨镜,但与他坐下之后,就都摘了。
斋藤苍建议道:“屋里这么热,还是把外套脱了吧。”
对方点点头,把外衣也随手放在身旁,斋藤苍清楚地看到对方没有带枪。
他玩味地笑了。
“前田少佐说你胆子大,果然是胆子很大,我猜猜看,前田君受贿一事,不会是你举报的吧?”
李忠国捻着花生豆,道:“斋藤少佐叫我来就是想问这事?我为什么要举报他?拿人钱财,替人办事,这个社会的规矩不就是这样吗?”
斋藤苍眯着他仅剩的一只眼睛,道:“我开始怀疑了……”
“凭你也敢坏冈山雄二的事?还能找出其他人都找不到的炸弹?我在领事馆听说此事时,非常吃惊,还以为是同名同姓的人。青红帮和香港商会合伙选你做替死鬼?”
他盯着李忠国的脸,越发相信自己的判断。“你真蠢,替人送死。不过也是,你们中国人,这条命总得卖出个价钱。晚卖说不定就要打折了。”
“我胆子一直很大,而且手很稳。”李忠国自斟自饮,又喝了一杯清酒,“不然怎么敢给你做手术?”
斋藤苍的手摸向了眼罩,摩挲了两下,道:“也是。敢告诉日本军人,眼珠子必须摘除的中国大夫,还有本事在手术结束后保命的,胆子不大不行。”
斋藤苍想起了那时候……
原本嘈杂的宴会现场由于变故变得很安静。只有脚步声,没有人声。中国人敢怒不敢言,寂静如鸡,虽然憎恨地想就该让这种日本人瞎了,活该,但没一个人敢说出口。斋藤苍,作为日本的华族,早已习惯了人们在权势下的反应。
只有李忠国给他检查完伤口,道:
“眼角膜受损,眼球2度损伤,开始感染,建议摘除眼球。还有,你握好那把叉子,脖子上的伤更紧要一些。”
斋藤苍没有捂着伤口的那只手,握着手.枪顶到了对方头上。
“斋藤君!没找到军医,只能让这个中国人来……”他的手下焦急地说,给了他一个隐晦的眼色,意思是,你先忍忍,至少骗骗这中国人,让他心存侥幸。
“你有几成把握?”枪口依旧是抵在对方额头。
对方像是看出了几名日本人的情绪,看了一眼被绑着的小姑娘。“你把她放了,手术不会出岔子。”
斋藤苍被气笑了,命都在他手上,还敢跟他要诊费,看来真有些本事。
连他手下的士兵都认为这个中国人死定了,斋藤苍说,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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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间里,斋藤苍又喝了一杯酒,然后把玩着那只酒杯。余光却没有离开对面的人。
他可不想死在一名中国的平民手上!太丢人了。
“我不是大夫。只是有家学渊源,又曾经有一位朋友,恳求我教他,我才仔细研究了一番……”李忠国又在走神了。
斋藤苍道:“什么朋友?”
“一起搞革命的朋友,不过和这片大陆没关系。”
斋藤苍想了想:“你还在外国做过革命党?”
意外的,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斋藤苍想了想,不客气道:“大夫都去搞革命了,还要当兵的做什么?”
“所以,斋藤君会想把我抓了向冈山雄二讨赏吗?”
“什么讨赏!那是大日本帝国皇军应尽的职责!”斋藤苍又看了一遍,对方依旧是神色自若。
斋藤苍的手摸到了自己的刀上,他练了十几年的刀,但这把刀却只会让他软弱。他有些后悔把步.枪放在墙角了,缓缓道:“你带着武器来的?”
“斋藤君尽可搜身。”
“不用了。我也有刀,你有胆量就攻过来!”斋藤苍说。
当兵本来就没乐趣。
过去是一日日在船上干熬日子,现在是在上海的宪兵队混着。女人、赌博、烟酒,早都刺激不到他了。虽说是个军官,但地位不高,说不定这个月或者下个月就得为了家族的荣誉,替天皇玉碎。
出发前,斋藤苍的母亲流着泪,让他把名字写在……
斋藤苍也连喝了几杯酒,酒这玩意,确实能壮胆气。
斋藤苍不自觉就话多了起来。“我小时候练刀的时候,反复挥刀,特别枯燥,我当时的老师教了一首中国的诗,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小时候特别想做武士,或者浪人。”
“谁能想到等成年了,连刀也没用过几次。这船上,真不是人呆的。”
他道:“冈山雄二的计划,真是你破坏的吗?”
李忠国点了点头。
“前田少佐呢?”
“我只是,养刁了他的胃口,这确实是故意的,让他得罪了人……”中国人这样回答。
“蠢货啊……”斋藤苍道,“滚吧,我不抓你,我倒想看看,你像狗一样被拖到宪兵队的时候,还能不能有这骨气。有本事你把我也整回东京受审。冈山雄二和我不是一路人,我没他那么虚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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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1月,香港
……
做完手术后,斋藤苍逐渐从麻醉状态中苏醒。
中国人坐在一旁,仔细擦拭着针,道:“我只是做了基础的处理,填充物也只是临时应付,你还得尽快找只义眼。我看你内衬的衣物材质很好,家中应该出得起钱。”
斋藤苍看见了不远处的手下,眼眶发疼,示意手下把他的刀拿过来。
“手术成功,请你们把那小姑娘放了吧……”中国人道。
“你叫什么?”
对方说了名字。
“李君,你的盘算我很清楚。可惜你失算了,我再做手术,也不需要你了,不用留你一命。”他抱着刀,露出了一个凶恶的笑容。
“先放人。”
“好啊……”斋藤苍又一次笑了,让几个手下出去把绑了的小姑娘和她的长辈放了。
屋里只剩下两人。
“我看你手术刀拿的挺稳的,”斋藤苍睁眼说着鬼话,内心只有一个想法,他成残废了,还不是战场上受的伤,他需要血来洗刷他的耻辱。“我给你个机会,跟我比试刀法,输了你就给我这把刀开光吧。”
他本以为对方会说,你这是要他死。战栗如鸡,跪地求饶,或者,痛斥侵略者。
李忠国只是道:“摸摸你的脖子。”
他的手探上去,绷带紧紧的包裹在上面。
“斋藤君……您是军人,该去战场寻找对手。我纵使打赢了你,杀了你,也难逃一死,有什么意思呢?”
“你就这么怕死?!毫无荣誉观,果然是中国人。”
斋藤苍的刀被他拔出,他一步步踉跄着,像野兽一样,靠近了沙发上的人影,刀刷地抵在了对方的胸前。
“你们中国的男人,呵呵……也就这点勇气了,连个小女孩都不如。连个残废都不敢一战!你有救人的勇气,却没有战斗的气魄吗?我只是要个对手!”
之后,斋藤苍嘴中冒出一个又一个侮辱的词汇,最后,伴随着额角一滴汗珠,刀快拿不稳了,他终于冷笑一声收刀。真让他失望。
李忠国只是沉思了片刻。“您现在状态不佳。你当我是想再活一阵吧,您先养好伤,我可以陪你试刀。”
后来,李忠国没有爽约,爽约的是斋藤苍。
伤还没养好,他家里给他发了电报,安排他去满洲做手术。少了一只眼睛,同船的士兵,斋藤苍看谁都不顺眼,拍电报说不想再上船了,想休息一阵。一周后,家里回电,他也拿到了军队的调令,把他的关系转到了陆军。这就启程去满洲,斋藤苍就叫人把那个中国人放了。
后来,做完手术养好伤,斋藤苍正式调入上海没几日,三月底,他在一家日本人开的居酒屋,意外见到了李忠国。
当时好像是前田少佐要回东京的饯别宴。前田少佐是个很喜欢喝酒的家伙,而李忠国,作为席上少数的中国人,被欺负得够呛。
斋藤苍想,原来这是个汉奸,当初一点看不出来。
酒过三巡,大多数人都醉倒了。李忠国告罪去洗手间,斋藤苍起身追上。
“斋藤君?”李忠国仅是用清水洗了一把脸,就逐渐恢复了清明,看来酒量很好。
李忠国想了想,说:“您的刀,染血了吗?”
斋藤苍缓缓摇头。
“那您还需要试刀吗?”眼神不卑不亢,和在席上完全是两个人。真他娘能演啊,斋藤苍在他眼里难道不会对平民出手?
他想起了,在香港的酒会上,他的眼睛好痛,但看到崩溃的小女孩手中挥舞着叉子时,武士道一直以来的教育,让他片刻的软弱,没办法出刀。结果让小女孩把叉子叉到了他身上……耻辱!
斋藤苍找到了新乐子。
对方做汉奸,无非是要钱或者要命。既然在他面前装不要命,总不能没有其他软肋。
他托人打听到李忠国在香港有两个厂子。约了李忠国见面,把调查结果拍到桌上,道,“我喝酒需要个人陪,赴宴也需要个懂事的’朋友’,既然前田少佐走了,你再找人办事,不妨找我。”
对方只道:“您还是更适合去正面战场的。”
“厂子不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