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 殉道者
这是一个短篇故事，篇名为殉道者。雷富成是在检查手稿的时候，看到了放在文稿最后的这个短篇。
他阅读后，有些歉意地，但坚决地拒绝发表这个故事。这个故事透露的信息太多了，雷富成认为，这不是个故事，而是一段，经过了本土化的，过于坦白的往事。
而他们的民众，还没有办法接受全部的真相。作为一名情报工作者，一名新中国的官员，作为这段关系实质意义上的“看门人”，雷老板必须对自己人类的身份负责。
故事的内容如下：
湘？
【我在。】
湘？
【我在。】
陪我说几句话吧，我太难受了。
【密西，我能帮你逃出去，可惜你的种族不能封闭五感，但你不需要……】
湘，这是我自愿的，你不必自责。湘，自从那件事之后，我被定性为异教徒，我与你东躲西藏，你分明可以走的，你连更换宿主的机制都坦白的讲给了我，你在最艰难的时候没有抛弃我，我难道会背叛你吗？
【密西……我有些后悔，你要不还是跑掉吧，虽然我不能一直陪你，但在一个荒岛上度过余生，总比……】
湘，我能跑到哪里？你的经历和我不一样，你没有必须回去的家乡，但我有，你没有你所认可的亲人了，但我还有，如果先进的医术救的不是我的同胞，那对我意义就小了很多。我很感谢你的到来，你救了小娅，你是我的老师。
如果不是我的坚持，咱们也不会被人出卖，如果不是我坚持救人，咱们也不会屡次被人识破。如果不是我恳求你教导我先进的医术，你口中现代的医术，我当时一腔热血，渴望在国家出人头地……呃，痛痛痛痛痛啊。
【密西，你还好吗？你需要止痛的草药吗？今夜我想办法给你弄一些吧……】
不用了，我缓过来了，你还是要少用骰子，不要滥用，你的命比我长，不要舍命去为了这点虚假的慰藉。还是你终于舍得抛弃我了？你看上哪个狱卒了？那个胖子怎么样？
【密西，别开玩笑，后果是我们一起造成的，我绝不会让你独立承担。】
但咱俩不一样啊，你随时可以走，而且你几乎不会恐惧，你是主动选择的，我只是个懦夫，跑累了的懦夫。我想以我的头颅……做个殉道者，但好难啊湘，真的好难啊。
没有你在，我可能已经屈服了。屈服于他们的折辱，屈服于他们的钉板，屈服于他们砍掉我触手的那一刻。承认他们是对的，承认我自己真的是魔鬼，承认…………好痛啊，我好痛啊。
不，你不要替我修复，保存一些能量吧，你这是在延长我的……好吧，谢谢你，你总是过度敏锐。
【因为寄生生物和宿主的关系，既是朋友，也是“天敌”，你们的星球不存在我这样的寄生生物，你们的进化路线只是互相隐瞒，却不曾有面对不同种族智慧生物的“表演”，所以你的一些小动作，肌肉控制不住的颤动，很难逃脱我的观察。】
嗯，我知道，你帮我逃脱了好多次的抓捕，帮我绕开了很多不可靠的，不值得信任的渣子……对不起，我不该这样称呼他们，他们只是没有和我一样的经历，最初我也是个渣子。
但为你自己考虑一下吧，你下一任宿主还不知道是什么德行呢。
我不想你看不起我。
【密西，你是这些年来，我最敬佩的一任宿主。】
是吗，那真好啊。
……
我见到了新的世界。我不相信你对每一个宿主，呃，痛痛痛痛痛痛痛！
你不可能把知识分享给每一位宿主。就当这是，我获取知识的代价吧！
【我和很多宿主只相处了短短几十个日夜。】
难道我是第一个和你相处这么多年的宿主吗？真怪。这十年间，你和我相处的时间，比我的妻妾还要长，你爱上我了吗？
【密西，不要胡言乱语。在你身上我看到了可能。但我想说的是，我没想到会害你落得这个下场。有时觉得，无法真的对你感同身受，你比我坚强，看到那几个孩子，看着你的徒弟死的时候，我真的有些撑不下去了……没有你，我也走不到这一步。】
没有你，我更只会是浑浑噩噩的一位难民。是你带着我创造了一个个神迹，让我的同胞相信还有人能和“老爷们”做对，是你让我相信，这世上可以有奇迹发生，让我知道有些世界不存在“主人老爷”，让我知道喝洗澡水是脏的，让我学到了能安身立命的本领，让我相信科学能带来美好的未来，又打破我对科学神教的迷信。
……
湘。
【我在。】
他们定下日子了，今夜可能是我陪你的最后一个晚上了。
我能再求你一件事吗？
【你说。】
我不是魔鬼，不要让我作为魔鬼而死。当然你也不是。这可能太过分了，但我有些怕了，我太虚弱了，身体导致我的心理都变得很虚弱，我想做个殉道者，却一直牵连你。
对不起，你能在明日天一亮，就抹掉我的意识吗？我求你帮我……
【我可以帮你自杀。】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那就是自杀，对我来说你的意识消亡，你就已经死了，身体死不死是无所谓的事，你的种族不能形成精神流体。】
我是不是很卑鄙，湘，我知道你过去的经历，让你绝不愿意屈服于任何“政府”，更不用说“宗教”了，你帮助我救我的同胞，帮我功成名就，但我总是不满足……
【是我故意的。】
你错了，你不能陷害于我，诱惑我的只有传播知识本身，只有作为迁星人的好奇心。
退一万步来讲，我知道你想做的事情，你也知道我想做的事情，你有你的坚持，你不忍心看着我受难，难道我就要看着我的同胞，在……的手下，购买近乎无用还有害的草药，使用近乎于刑罚的水疗，吞噬虫子，看着他们谋财害命吗？难道我一个人救的了全星球的人吗？
他们为了自己的地位，为了自己的荣华，不惜谋财害命！我承认他们在战争时期，在灾难时期也救过很多普通民众，但宗教啊……这种东西，真可恶啊湘，他们真可恶啊，能为了自己的地位稳固，对别人生杀予夺，把能救人的医术打成xie教，不承认自己的愚昧落后，把别人打成异教徒，能对于弱者为所欲为，滥用他们手里的权柄，还自称为了他们的神，是他们神的仆从。
就算这世上真的有神灵，也绝不会希望他们这么做的！
再给我讲讲你们星球的故事吧。
【密西，你真的不想跑吗？我可以让你见一下我的飞船。】
谢谢，但不用了。那可能是我无法想象的东西吧。照你的说法，咱们之间的科技差距太大了，我甚至无法想象我们怎么利用雷电，你不会希望我转投另一种“科学神教”的，在我看来只有神迹……
我想听你的文明的故事，讲一些虚构的故事也行。
【好吧，我给你讲光星上一个小政府官员的故事吧……】
很抱歉，湘，我不能陪你走到最后了，还逼你帮我解脱。我知道以你的性格，这很难过，你又被抛弃了。
但我太害怕了，我不想经受火的考验，我怕到时候我会放弃坚持，恳求你帮我逃跑，而你又会答应我。你不用实现我的愿望，你拿着我的身体，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了……可能也做不到什么了吧，这具身体已经完全损坏了。我只剩下了一只触手，站都站不起来……
但你说火焰不会让你的本体死亡，我不相信，我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生物不怕火，你说过温度的知识，我不相信有任何生物需要在300摄氏度以上的苛刻条件下生存。
【短时间内，对我伤害不会很大，甚至可能没有上次用骰子……】
我相信科学总有一天也会遍及我的星球的，我愿意为了这件事，牺牲，殉道，承担他们施加的酷刑，但我真的太虚弱了，昨天你的故事我都没有听完。
真的有一天我们也能摆脱愚昧吗？真的有一天我们的小孩也会不用挨饿吗？真的有一天连你这样天赋异禀的种族，都会被医学知识，被你口中的电力所取代吗？
湘，谢谢你。
【密西……】
我熟练地操纵了这具身体，才感到，有一件事在之前一个月里是体会不到的。
这具身体有多无力。
我能体会到密西的难过，疼痛，甚至能理解对方的挣扎。密西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也会请求我帮他“闭嘴”。但毕竟和完全操纵一具身体不一样。
牢房中投来阳光，我再一次透过密西的眼睛，透过那扇小窗望向天空。
【多好的天气啊。】
【你是我的朋友，密西，你的同胞们我可能帮不上他们，今天之后，我打算离开这个星球了。】
【十三年了，我都没想到会停留这么久，我还是失败了。我在这里不能停留第二个十年了。我要去寻找更有可能成功的文明。】
【祝你的同胞们好运。】
我耐心地从清晨等到了中午，终于有人送来了一些吃的，菜包和一些汤，可惜汤里没有肉汁，不能帮这具身体补充太多体力，即使我运转天赋，也不能修复身体的半点伤势。
【没有能量啊。】
我太饿了。
待我吃完之后，神官将我提了出去，他的触手是完好的，有六条，他举着我，很洋洋得意自己的触手有多灵敏，多健壮。这名神官应当是密西很讨厌的一种人。
他的身高比密西高得多，因为密西小时候并不能吃饱，想来作为贵族的神官是可以的。
我和他打交道的次数不多，密西有他的坚持，很少真的让我替他接受审问。
虽然他知道，我也知道，这并不能改变疼痛同样席卷我意识的事实。
怪谁呢？只能怪密西的种族不具有封锁疼痛感的天赋。不过即使具有这种天赋的种族，也能想到更特别的惩罚他们星球的智慧种族的手段。
我被带到了一个木头架成的台子上，神官命令狱卒摘掉了我的木枷和脚铐，将我严严实实地用铁链绑在柱子上，尤其是密西的最后一根触手，几乎动弹不得。神官转身面向人群，开始对着人群说一些传道式的东西，我几乎没记住他说的任何一句话。
我看到了民众之中站着小娅，密西的妹妹。
她身旁还站着最讨密西喜欢的一位情人。她们现在穿得都破破烂烂，又像回到了十年前我遇到密西时那样。难道我是徒劳无功吗？
她们都以为我是密西，她们流泪了，看着我，用口型用眼神告诉我，恳求我能再一次“施展神迹”，从不可能的地方逃出去。
我很难过，因为密西已经死了，剩下的我，也会很快离开这个星球。这具身体已经不需要施展奇迹了。
神官最后面对我，说：你认罪吗？
密西是个殉道者，怎么会认罪呢？你们杀害了那么多他的学生，他的亲人，都没让他屈服，我又怎么能对你们屈服呢？
我只是摇了摇头。
神官于是说：审判的时间来临了！异教徒！你是魔鬼的化身，我们的神会让你真身露出原形的！
他将火把放到一旁的盆中点燃，我静静地看着他用火把从六个方位，点燃这个精心堆放的架子，这座木制的高台。
随着劈啪作响，我身边燃起熊熊大火。
我很难形容火焰给我带来的感受，它们一开始带来的是温暖，是的，一开始痛处并不明显，因为密西的身体已经被他们破坏了，神经并不敏感。
我不该恐惧，既然这个世界上火刑不是第一次被使用，我也明确知道我不会死，既然有其他的生物不会屈服于火刑和对死亡的恐惧，我也不该。
但我还是有些想退缩，我的理智在说：到一定程度就跑吧，反正不会有人发现，密西已经不在了，没有人见证。就算我逃了，也没有人可以鄙视我。
何况，被捕的这一个月，密西不时呼唤我，只是为了确认我的存在，他不也一样不相信我不会跑吗？
随着火舌卷上身体上的破布，随着疼痛再一次席卷。黏膜组织是最先受损的，小火苗和烟雾进入我的体内，刺激着我开始想咳嗽，而那会消耗掉我为数不多的体力，而且会导致我呼入更多的烟雾和灼气。我强忍着，却非常难受，我能清晰的感受到黏膜组织一点点崩坏。
灼热的气流进入呼吸器官，少许的火苗，随后越来越多的火，一开始黏膜还会分泌液体抵抗，但很快就失灵了。真可惜，密西的种族并不能闭息。我下意识地回应密西，我知道密西难以承受这种程度的疼痛，但没有人呼唤我。
我终于意识到，我又失去了一个友人。
很绝望的感受。我什么都做不到，这么多年的努力只带来了杀戮。
火焰烧烤着这具身体最后的一只触手，好难受啊，我宁愿让骰子将我分成两半。火光之中，人们可能已经无法分辨这具身体是否有意识了，我不能逃吗？我可以附身人群中的一个人，一样能帮他看到最后。
密西的心愿几乎不会失败了，为什么还要停留？
是我在愧疚吗？是我下意识觉得我没法对等给出补偿吗？是我给密西的葬礼吗？
她们在哭吗？
在这些天的痛楚中，火刑是很有趣的一种刑罚，它是考验你的意志，但它又允许你退缩，因为你被绑的结结实实，你退缩了，害怕了，甚至嚎叫了，都无法改变火的意志。
我闻到了皮肉被烧烤的蛋白的焦糊味，在火光之中，我感知到小娅崩溃的哭声，感知到波动，十年间，密西一直没有告诉她我的存在，只说有一名神秘的老师……
不要哭啊。
他不会想看见你哭的。虽然他的意识消逝了，但这具身体还残留一些本能呢。你们悲伤我也会悲伤的。
真的还存在吗？我本能地评估着这具身体的伤势，但我无法估计，我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身体组织机能的破坏。
身体的触手，最后一条触手被烧焦，由于铁链过于紧绷，它折断了。
我感到悲痛，难过，这是密西的尸体，我甚至无法帮密西保存尸体。
逃吧逃吧逃吧……
密西不会怪我的。但我会怪我自己。
密西已经是非常优秀的宿主了，我想不到任何比他还合适的条件。在短时间里，我被懊悔和自责所吞没。
我成功不了的。
我没有机会。我只是在行使一己之私，我只是在报复。我在肆意妄为。
我一定会失败。
但越是这样，我精神中升腾起一阵奇怪的快意，违反生物本能的：再痛苦一些吧。我根本不可能成功，这是我应当承受的！这是对我的报复，让我长记性！让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这是我该下的赌注！我难道连和革命者同样的面对失败的勇气都没有吗？我带来了多少死亡和痛苦，难道我有权一直躲在密西身后？
我这些年到底在做什么？我活该。
我无法评估伤势，在我的星球，没有斯答种会选择附身牛羊经受烧灼来考验自己的意志，在我的文明之中，废除火刑已经太久了……
我不会昏过去，就算输我也不会输给你们，我不允许自己倒在这里。
我决不允许自己输给愚昧。
在火焰的另一端，神官的声音被火焰所扭曲，很怪异：异教徒，你是否要改信？
人群中开始传出附和他的声音，也有少许的，反抗的声音。
神官顾不上找士兵来……
对不起，描述可能得到此为止了。因为密西的视觉被火焰的温度破坏，这具身体也处于了弥留之际。在疼痛中，我虽然还能保持少量的独立思考，但五感已经损坏了大半。
在此期间，骰子疯狂的在我的精神中摇晃，我不止一次想，我要把一湖的水浇过来，我要让他们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神迹。
但那有什么用呢？就算大难不死也只会是拖累，就算我能附身小娅，难道我要用一种神教去对抗另一种神教吗？难道我要用个人崇拜去打消愚昧吗？难道我要再利用一个妹妹对于为兄长报仇的极端的情绪吗？
更重要的是，密西说的对，我不知道下个星球还有多远。他关心我的未来，他或许不关心其他种族的命运，但他至少会盼望我能，得偿所愿一次。
我用这个文明所不具备的手段，去攻击这个文明的愚昧，难道愚昧的不是我吗？我已经失败了，至少让密西死的像个人吧，像个殉道者吧，如果他被判定为神子，难道不是对我们共同的事业的……侮辱吗？
痛痛痛痛痛啊……
我不知道度过了多久，但我知道，我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了，我终于撑过来了。
【密西，至少你最后的心愿我帮你达成了，魔鬼是烧不死的。】
大脑已经被损坏了大半，心脏也是。
你已经死了，你的身体也死了，你应当如愿以偿了。
【就算是魔鬼，那也是我不是你。】
木台崩塌。我悄声的离开了，我找了一只山野中的野兽寄生，并藉由它的身体补充了一定的能量。它不是高级智慧生物，我不需要征得它的允许。
当日结束时分，我摇响我的骰子，请它将我和这只小兽移动到飞船上。
我察觉到它的意识有些惊慌。但我太累了……
这次运气很好，我一次就回到了飞船上，我看着金属的操作面板，感到一阵陌生。我花了片刻的功夫才命令这艘围绕迁星转了十三年椭圆运动的飞船启动跳跃模式，逃脱迁星的引力，向更加远离中央星系的方向飞翔。
我打开了睡眠舱，我终于可以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