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知骁僵在了原地。

谢兰茹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摇摇头走了。

他很清楚，两个人都在害怕面对未来。而且血缘的力量真的很奇妙，两个人甚至连恐惧到自我防卫的表现都一样。

无非是在对方心上狠狠扎几刀，做不到面对自己的真心，那不如共沉沦。

其实谢兰茹对他的感情很复杂，或许其中母爱也没掺杂几分。

能到现在才撕破脸，不过是因为之前内心里都在尽量粉饰不堪的事实，还有仅存的几分道德制止了任何出格行为，还要不断洗脑自己，让自己都相信这个极其容易戳穿的骗局。

谢兰茹无法面对留着自己和家暴男的血的徐知骁，正如徐知骁也无法接受自己有一个随时随地会拉着自己发疯、恨不得一起去死的母亲。

徐知骁回到自己的房间，才发现不知何时行李都已经整理好了，规规整整放在床上，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到来。

“你的妈妈骂你的时候，骂得好狠哦，打你的时候也不知道收收力道――”王回舟不知何时洗好了澡，靠在门框上，神情嘲讽地看着他。

他很期待徐知骁那张脸上露出一些平日里看不见的神色，毕竟，徐知骁明明事事不如自己，可是无论在哪里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成为视线焦点。

所以他一贯很讨厌这人。

在知道谢兰茹如果嫁入王家，王家的家产甚至会被徐知骁分走一半时，这种厌恶感达到了巅峰。

所以他才会在谢兰茹和王家兴准备去民政局的前一天，刻意来侮辱徐知骁，逼他下跪磕头。

可是看着徐知骁跪下，还真的磕了三个响头的那一刻，他又觉得他想要的远远不止如此。

他有时候会想，如果徐知骁最珍重、甚至甘愿为了他而下跪的母亲也背叛他的话，他会不会感到痛苦？

他等到了这一天。

但是……徐知骁的表情好像又不是单纯的痛苦？

徐知骁抬眼看着他，眼里充满了悲悯。既然和平的假象早已经被打破，他也不打算再虚与委蛇了，冷声道：“王回舟，你觉得我会很痛苦，对吗？”

王回舟没吭声，但眼里的意外出卖了他。

“能为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母亲的背叛而感到悲伤的人，无非是因为母亲与孩子之间的关系本就够好――只有先前的好才会让一个一直身处在爱里的孩子猝不及防接触到现实时，露出难过的神色。”

“可是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和谢兰茹之间有爱这种东西呢？”

王回舟张大嘴巴，想说些什么，但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徐知骁在心里冷笑，王回舟这人的心思再好猜不过了，所以利用起来也是在方便不过了。

“或许之前有吧，但早在你逼我为了她和王家兴的婚事下跪磕头的时候，那位仅存的、因为愧疚而产生的爱就不在了。”

“因为那个时候，我早就不欠她了。”

徐知骁也被自己说出口的话吓了一跳，或许是太久没正视过自己了，乃至于现在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他都分不清了。

可是看见王回舟异样的神色，他只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既然目的达到了，那么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已经不重要了，毕竟那只是无关紧要的过程而已。

他看了王回舟一眼，拖起行李箱离开了这个早已经支离破碎、空有其表的家。

楼道里是黑暗的，街上的路灯也零零散散坏了不少盏。

“咕噜噜”的行李箱轮子转动声不知何时骤然停下，徐知骁看着路灯下一道细长的人影，忽然什么言语都说不出来，先前那股支撑着他走完“戏”全部流程的力量忽然消失殆尽。

那个站在路灯下的人终于抬起头，赫然是之前在心里称之为“至始至终平静且冷静”的夏深廖。

他呆住了，夏深廖也呆住了。

徐知骁难得的从夏深廖脸上看出了一丝慌乱，似乎完全没想到会在如此措不及防的情况下和他遇见。

一个推着行李箱，满脸疲惫，对着黑暗难得卸下了防备；另一个蹲在路灯下，背靠着昏暗的灯光，全然没了在学校里的那副架子。

两个人在完全无防备的情况下遇见了对方。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徐知骁先反应过来，几乎是应激一般问，周身竖起了刺，像是但凡夏深廖给不出答案，就要就地斩了似的。

他不知道为何很担心，担心那些争吵的言语都被夏深廖听了去。

明明不要紧，夏深廖听见了又能怎样？他在心里暗暗唾弃自己。

夏深廖面露尴尬之色：“我……我来买日常用品，毕竟来的时候也没有带，只能现买。”

买什么东西能一路从最热闹的街道，走到如此冷清落败的地方？再看了眼夏深廖空空荡荡的手，徐知骁心知肚明这只是托词，但没有拆穿夏深廖的谎言。

他知道有些东西不用说得太清，模模糊糊的也有模模糊糊的好处。

但是他脑子里依旧控制不住的冒出疑问――比如，夏深廖是否听见了争吵声；又比如，夏深廖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明明夏深廖此时应该倒在宽大舒适的酒店床上，亦或者是坐在书桌前刷题，而不是蹲在路灯下，看起来像是缺了营养一般瘦弱……夏深廖还在生长期，身高又像是迎来了第二春似的猛蹿，自然看着瘦了不少。

徐知骁扯回自己的思绪，定定地看着夏深廖。

夏深廖的举动太奇怪了。

他有什么目的？到底抱着何种心态来接进自己的？而且……他现在的步调完全是被夏深廖牵着走。

他很不喜欢此时的状态，因为不只有夏深廖一个人讨厌失控，他也讨厌。

他讨厌在明知失控的状态下，还要被一切的导火索牵着鼻子走，处处猜疑，明明走在地面，心却像在走钢丝线。

……而且还是闭着眼睛，被拉着走。

慢慢地，徐知骁将一切多余的想法收拾好，假装不在意地问：“……可以让我借个宿吗？不付钱的那种。”

夏深廖却像是如释重负一般，连走路的步调都快了许多。

真奇怪。徐知骁看着面前走路的背影，想，为什么会有人如此奇怪。

长成了他最讨厌的模样，无论是外貌还是家世，也做遍了所有他不会做的事情……可是，为什么这人能这么曲折的把奇怪的善心发到他的身上？

还是，因为他这张看起来就处在弱势的脸？

徐知骁慢慢摸上自己苍白肤色的脸。

这张脸很漂亮，但也是他很多不幸的来源，所以他不曾正视过这张与生俱来的面容。

毕竟一看见这张脸，他就无可避免的想起自己的生父，还有他带着的累累罪恶。一遍遍的回想，无论自己多么不想记住，可是就是忘不了。

明明他已经死了。

可是留下来的也不见得活着的。

夏深廖这一路上意外的安静……或许是说，因为注意到徐知骁得不对劲，所以才更加安静了。

他们在某些方面总是保持着奇怪的默契，徐知骁没去问夏深廖听到了什么，夏深廖也没问徐知骁经历了什么。

就这么默默走着，走到宾馆楼下时，徐知骁才面向夏深廖，突然开口询问：“你就不想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夏深廖目光有一瞬间躲闪。

下意识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夏深廖垂眸，说：“我……听见了一些同学的议论。”

不用说，徐知骁光是从夏深廖的表情里就能看出他们说的话有多么难听。本来他应该习惯了才对，可是看着夏深廖这副模样，不知为何自己连带着也有些心痛。

徐知骁在意识到自己也开始注意这些时，却有些发笑――在笑自己。

夏深廖顾不上徐知骁，他那房卡刷开了套房的门，然后侧身让徐知骁先进去。

徐知骁注意到桌上还有一本练习册，一道大题只写了一半就停笔，看起来很匆忙且毫无准备。

他更加好奇夏深廖的目的了。

毕竟他们俩满打满算才认识了几天，而夏深廖身上的谜团随着徐知骁深入了解，非但没有解开，甚至还越来越多了。

夏深廖这人矛盾得让人看不清，一会儿冷酷无情，心就像是钢铁做的，分毫不动只想学习；一会儿却又放下最重要的学习，在昏暗的路灯下，就连能否找到他都不确定的情况下，固执地等着。

之所以确认是“固执”，是因为在徐知骁发现他的时候，他从蹲着的动作转为站起来的姿势时，还踉跄了几下，才站稳。

徐知骁很难描述清在那一刻见到夏深廖时的心情。

如果说是难堪，那倒也不算，因为他没有任何想要躲起来的感觉，反而还是自己主动走上去了。

如果说是开心，那好像也不完全是，因为见到他的那一刻，他心上的重担也并没有放下来多少，脸上的笑容也没有因为他的出现真诚几分。

夏深廖看了眼徐知骁脚边的行李箱，很细心地说：“你可以去洗个澡。”

徐知骁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他身上早已经沾染上了他讨厌的、属于乌鸡汤的香味，这个认知让他觉得有些犯恶心。

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但很快又舒展开，冲着夏深廖点点头，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

徐知骁洗澡的时间并不长，没过一会儿就浑身湿漉漉、连头发都因为没吹干而黏在他皮肤上的出来了。

他特意看了眼夏深廖，却发现夏深廖早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夏深廖睡着的时候倒显得纯良了许多，没有那么一副一肚子坏水的模样。

眉眼有种奇异的、锐利的美，碎发凌乱地落在枕头上……明明是这样平淡的风景，可是徐知骁不自觉就站在床边凝视着夏深廖好一会儿。

他的脸色平静，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什么奇怪，眼神锋利到就像是通过表皮刺穿了他的心。

在躺上床，暖意终于重新席卷了全身时，徐知骁才忽然记忆起在见到夏深廖的那一刻，他是什么心情。

就像是在沙漠里游荡了许久的旅人远远地看见了一口井。

他期盼着，却又害怕这是一场空。而走进确认这是真的时候，心上又泛起一种名为“幸庆”的情绪。

是的，是幸庆。

他居然在……幸庆夏深廖的出现，幸庆夏深廖出现在了路灯下，在那个自己最孤独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