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到早先备好的棋盘处对决去,好些观众围着。
跟简黎同来的那个少年倒没有跟去,褚邱拉着他朝相反的角落走。
角落的人都是褚邱的同班同学,看起来都认识那个少年,态度很熟络。
即便那人是中途加入谈话,氛围也很快变得融洽。
褚邱也停留在那里没再到处周旋。
褚邱生性热情,平时言行举止也很奔放,他的加入让场面比原先显得火热起来。
怀槡跟褚邱是好朋友,有时候也受不了那份过分的热情。
譬如褚邱嬉皮式的勾肩搭背,言语激动处还会突然拿铁拳锤你的肩膀,一双大掌揉搓你的脑袋。
他在那个角落说笑十分钟,一圈的八九个同学都已被一一磋磨。
只有一个例外,那个跟简黎一起来,中途才加入的少年。
褚邱就挨着他坐,他却每每逃过褚邱的魔鬼铁拳和大掌。
怀槡感觉很奇怪。
一旦注意到这一点,其他奇怪的地方便无法隐藏了。
比如,大家都坐的是长沙发,只有他坐单人沙发,与其他人的间距都比较远。
褚邱就歪坐在他沙发宽大的扶手上,一只胳膊撑住靠背,另一只忙着比划来比划去。
间或探出身子释放热情,动作幅度之大,令人叹为观止。
可即便如此,他从来没有碰到过那个少年。
只是看起来,他撑靠背的动作很像把人圈定了似的。
哗啦一声,厅内的嘈杂再次暂停。
“怎么了?”
褚邱不爽的起身,循着声走过去。
怀槡在二楼对厅内一览无余,简黎对面的棋手把棋盘掀翻了,棋子滚了一地。
“你明明能赢!非要下成逼和!太侮辱人了!”
“怎么了?怎么了?”
围观的人给褚邱让出一条路。
那人情绪有些崩溃,嚷道:“他妈的!他每局都逼和!他就是故意的!”
褚邱拍拍他的背以示安抚,看向简黎:“你这是?”
简黎不置可否,款款起身。
面对褚邱说:“走了。”
褚邱面皮不可控制的抽了抽,眼神陡然愤怒,恨不得喷火。
很快,那跟简黎一起来的少年就走到他身边。
怀槡突然明白,那句“走了”,并不是说给褚邱的。
褚邱脸色阴沉的能滴水,看着两人走远,突然抓起长桌上的礼物,狠狠砸出去:“简黎你他妈的!”
经过这一遭,宴会很快就散了,宾客纷纷离去。
佣人开始收拾一片狼藉的大厅,褚邱脸色还是难看,沉默着上了二楼。
“让你见笑了。”
他对怀槡不好意思的说。
怀槡不以为意,哑着嗓子问:“那是谁?”
“简黎。”
“晦气。”
褚邱又骂了一声。
“另一个呢?”
褚邱好一会才开口,像不想给他知道:“冷照。”
“冷照?”
褚邱给怀槡倒了杯热茶,让他润润嗓子。
“他在中镇的圈子里很有名的,是冷家送到简家的养子。”
从前,旧年代,很流行地方小家族把家族里的孩子送到大家族做养子,以此获得庇护。
但这是有严格的规矩的,且规矩对双方都有约束力。
养子在大家族是半个客人,又称“臣客”。
怀槡废力地说了个长句:“怎么现在,还有这回事?再说以冷家的势力,也没有必要……”
褚邱有点烦躁,往椅子上一靠:“谁知道。
谁知道那帮老家伙怎么想的,思想倒退!”
怀槡刚才说多了话,现在只喝茶。
褚邱自顾自又说道:“要说起来,不就是跟班,谁身边还没有几个,什么稀罕的,小时候大家都没当回事。”
后来才知道,小时候大人说过的,所谓严格的立过规矩,是一种怎样的深意。
“他妈的简黎,他凭什么这样侵占别人人权?就凭那什么狗屁规矩?他妈的他凭什么!”
怀槡看见褚邱脸上露出他不自知的神色,因为少年人好胜的征服占有欲,对于别人拥有而自己不可得的嫉恨。
“你也想家里有个养子?”
褚邱一下子就跳脚:“怎么会!我又不是简黎那种烂人!什么年代了!”
怀槡也知道一些养子与家子的规矩,非常严格。
旧年代因为很流行,规矩大家都是知道的。
不仅立规矩的双方要遵守,外人也要遵守相应的规矩,以示尊敬。
今天像褚邱这样,公然不经问询家子的意愿,就把养子从他身边带走的行为,是忌讳。
褚邱不清楚这些规矩,不知道他的行为是挑衅主权,意在争夺别家养子。
简黎被立过规矩,他是知晓的。
所以他生气了。
冷照也被立过规矩,可从他的行为看,他并没有遵守得很严格。
家子与其他人发生冲突,养子竟然在一旁看戏,直到家子发话才动身。
简黎是个合格的家子,会维护自己的家子地位。
虽然在褚邱看来,他那是侵占他人主权。
冷照却不是个合格的养子,既不遵守规矩,也不维护家子的地位。
在旧年代,要被视作坏了规矩,以身试家法的。
不过现代家族里早就没有什么家子养子,他们俩算是例外,规矩不严也没有家法追究。
可就算是这样,不合格的养子看在外人眼里,也让人眼热。
怀槡看了看褚邱,他越想越气,又咒骂简黎坏了他的生日宴,眼睛都是红的。
怀槡后来也一直有听说冷照的事,他的事总是避不开简黎。
最近的一次,则是简黎出走中镇到繁城,什么都没带,只带了冷照。
褚邱打电话来骂简黎不是个东西,从前高中的时候还能勉强算是不懂事,现在都那么大人了。
什么家子养子,什么规矩,谁会当回事?
他真就不放手。
怀槡只能宽慰他,毕竟二十多年,从小就立的规矩,只怕思想上已经根深蒂固了。
虽然怀槡直觉可能只有简黎思想上根深蒂固,冷照,倒是未必。
褚邱又骂骂咧咧一通。
随后支支吾吾的问:“你家的老太爷,身体还硬朗吧。”
“他老人家还算康健。
你怎么想起来问候我家的老太爷?”
“我我我,我听说,你家的老太爷年轻的时候是家子......”
“是有这么回事。”
“那,那后来他跟养子的关系是怎么解除的啊?”
“解除?后来那个老太爷的年纪大了,就没了。”
“年纪大了?没了?”
褚邱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直到老死了,都没有解除关系?”
“差不多吧。”
褚邱迫不及待的追问:“那总该有个解除的法子吧?”
“解除关系,历来倒也未曾听说过。”
“关系就这么牢不可破?”
“牢不可破?
倒也不是,从前的家族斗争,养子都被视作可以争夺的助力。
有些大家族的子弟没有被家族分配养子,就会争夺其他家子的养子。”
褚邱的呼吸屏住了:“怎么争夺?”
“养子又称‘臣客’,与家子的关系像是另类君臣。
只要养子同意了其他人的招揽,家子也就无权留住他。”
“就这么简单?”
“简单?”
怀槡被褚邱的无知给逗笑了。
“你不清楚规矩。
虽有这个条例在,历来不曾有过成功的。
只是个摆设条例。”
“到底是什么规矩?难不成还能给人洗脑?”
“你不要想太多,简黎和冷照之间的规矩,并不像旧年代那样的迂腐。”
“那不还是规矩吗?这怎么成!”
怀槡对褚邱的义愤填膺不予置评。
只是他没想到有一天会在周知音处看见冷照。
他比少年的时候更成熟了,个头倒没怎么再长。
他年少时在褚邱家头一回知晓,现代还有这样家子养子的关系。
回了家也不勉好奇的问过老太爷。
老太爷年纪已经很大了,记忆模糊。
但一提起立过的规矩,倒像刻在骨髓里一般,无比的深刻清晰,可见对其影响之深远。
有好些非亲身经历,都是旁人所不得而知的。
旧年代的规矩十分严苛,不管对养子还是家子,都有章法,谁坏了规矩,谁受罚。
听老太爷的讲述,虽然不甚详细,怀槡还是能感受到那种近乎变态的严苛。
不仅仅是单靠彼此感情上的联系,这种相互之间的维护是很极端的,且会用一种极端暴力的家法强迫维持。
天长日久,则会变成本能,一个绝对忠诚,一个绝对信任。
在过去家族残酷的倾轧中,这种亲密无间毫无保留的君臣组合能发挥出最大的优势。
后来人权思想普及,这种极端的,以家法、规矩培养主从关系的事就渐渐消失了。
在现代社会思想下长大的孩子,初次听闻此等往事,总不由得生出一点隐秘的禁忌快感。
怀槡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由自主的觊觎起这种禁忌关系。
也许是自生日宴起,褚邱觉得自己的心事有了个倾述的人,经常就打电话给怀槡。
有时候骂简黎,有时候抱怨冷照,有时候还发痴讲梦话。
“说他聪明吧,傻得只会围着简黎转;说他傻吧,说话办事又都聪明的很。
他人很不错,只老是围着简黎转,别人都受他的冷落。
大家都受不了这个,渐渐的都跟他远了。
我就不信这个邪。”
“他也不是故意冷落人,就是简黎把他拴得死死的。
叫他出来玩,他也出来。
然后呢,那边简黎在家打个喷嚏,都能给他召回去,比圣旨还管用。
他妈的,他要不是故意的,我褚邱的大名倒过来写。”
“你说他怎么就那么听简黎的话,他从来不听我的,要是他能听一回我的就好了。
他听我一回,我听他十回,一百回,一千回也成。”
“我跟他说只要答应我,他跟简黎的关系就解除了,我呢是不在乎这个关系的所以到时候他就自由了。
他不搭理我。”
褚邱挖了这么多年墙角,连墙皮都没刮破。
这个认知对他打击甚大,有段时间没跟怀槡提冷照了。
怀槡这么多年只做沉默的倾听者,不过多发表意见,褚邱更加放心的敞开心扉,几乎什么都说。
这导致怀槡明明只见过冷照一面,却好像经年累月的参与了他的人生。
冷照在他这里不是一个模糊的掠影,有着活生生的存在感。
有些时候,他睡梦中睁开眼,好像看见冷照,还穿着那件米白色的外套。
有时候坐在床沿问候他早安,有时候站在飘窗旁说今天天气好,有时候……他就睡在旁边,说好冷,便一滚身钻进他的被窝里。
怀槡沉溺于这些幻象,不逃避也不挣扎。
他会跟他亲热,享受温存,感受这不为人知的隐秘快乐。
但在这些陶醉的时刻,他从来没有想起过现实中的冷照。
以至于在周知音那里看到真人,第一眼还以为是属于他的幻象。
当他发现冷照难以抵抗他声音这个有趣的反应时,觉得很新奇,他想不到这个。
当幻象再一次出现时,他极尽手段用声音弄得他颤抖不止,十分心满意足。
于是紧跟着第二天一早他又去到周知音那里,想再仔细点观察冷照的反应,好让自己的幻象更加鲜活。
冷照对此一无所知,毕竟他此前从来没有见过怀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