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有新消息，我睁了睁眼睛，打开手机，“周觉呀，论文写得怎么样了？你已经拖着两年没考博，难道你就想一辈子窝在那个小地方不出来了？”，屏幕里射出的强烈的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铃铃铃~铃铃铃~”，我快速拿起手边的听筒，“喂~”，另一只手紧压着我的太阳穴，这阵急促而响亮的电话铃声让我头痛欲裂，“周觉，快起来收病人了”。

“啊？”。

我一个垂死病中惊坐起，头颅因为快速充血而晕眩，等我再次抬起头时，看到的是晚风轻轻扶起的布质窗帘，一道冷冷的月光从窗帘的缝隙中照进来，洒在我的面前，四周安静如斯，我正安稳的睡在家里呢，真是幸运。

我已经不做医生了，导师还不知道，她希望我考博士，但是我考不上，其实我根本没去考。以前读研的时候，大部分时间是在医院里轮转，医院是个从不休息的地方，即便是在深夜也这样。刚上临床的时候，我总是在想，在这么一个神秘的夜晚，也许我会碰到身负重伤的□□大哥，让我在给他缝伤口的时候，注意要把他左青龙右白虎的纹路给对整齐。也许我会遇到一个奇装异服的天外来客，一个星际空间的旅行者，因为在K22星球上吃坏了肚子而来，向我寻求帮助。也许我会遇到一个在夜晚游荡的失眠症患者，一个撑着油纸伞，像丁香一样的姑娘，来对我吐露心事，换取一剂良方。但上过班才知道，在夜里最大的奇遇是无特殊事件，我在临睡前总是会拜托菩萨保佑我的病人今晚都平平安安的，奇遇实在不堪重负，醒来后还有永不停歇的工作等着我。我每次下班，摘下口罩帽子时，总是被我乌黑油腻、充血肿胀的脸恶心到，还有长时间不上厕所而浓缩的小便在马桶里是那么黄，那么腥臭，闻起来真的很反胃。

下了班以后要马不停蹄的赶往实验室，摸索那些看不懂的仪器设备，解读那些令人困惑的外星符号。但那些失败了又失败的实验，改了又改的论文，兜兜转转，来来回回做出来的成果，我并不觉得是有价值的。三年的跋涉，我感觉自己是个在荒野里捡废铁，仍到炒菜锅里炼钢的可笑之人。

我当初我老家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抱着宁做鸡头不错凤尾的态度下来，想谋求个一官半职的，谁知我一回来就销声匿迹了，大家都纷纷问我下班后到底去干什么了，怎么总是见不到我。热心的人让我向和我一起回来的另一个男生学学，出来见见人，人家就常常出入各种领导的办公室和饭局，一进院就拜了医院的一个老领导做干妈，第二年就当了科主任。有一次他喝多了，我扶他到路边打车，他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他说还是想辞职，想出去，我说辞职了干什么咯，出去是要去哪里。他摆了摆手向我告别，坐上车就走了。我想那么风光、八面玲珑的人，竟也会这么难过的时候，活着真是太苦了，怎么着都苦。

有一次，我被邀去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授课名单上赫然写着张老师的名字。我惶恐不安，这就到了要面对的时候了吗。我该怎么解释我毕业以后没有考博，甚至没有留在三甲医院。会议当天，我特意错过了开幕仪式，避免匆匆相遇，又来不及展开述说我准备好的一番说辞，而引发了老师对我的无限遐想。到会场以后我快速坐到预想好的靠中后的位置，不能靠墙，也不能坐最后一排，因为会完全暴露在来往通行之人眼中。

老师在台上讲课的时候，我总感觉她在注视我，但我的位置可以说是比较隐蔽的呀，应该是没有看到吧。她讲完朗姆尤金细胞传递障碍的时候，瞬间垮下来的脸是在表达对我的不满吗，到底是看到没看到呀。张老师讲完课以后，没有对应自己的三角名字牌坐下，而是坐到了旁边靠墙的预留位置上，这一反常的举动是在暗示我过去找她吗。

在我犹豫踌躇之时，一抬头，老师就起身离席走了出去，应该是去厕所了吧，我心想，等她回来我再过去吧。我眼巴巴的望着那个空座位，时间一分钟，十分钟的在流逝，我像是永恒停留在了这无人知晓的角落，内心竟生出了一种静谧的幸福，我就这样坐着，一动不敢动，生怕不小心掀动的衣角会招致遥远亚马逊吹来的一场毁天灭地的暴风雨。我一坐就是两年，可能还会坐更久，坐到众人尽数散去，坐到大堂闭幕关灯，坐到桌椅朽坏。我被困在了这个空无一人的会议大厅，我听到门吱呀作响，我转了转头，发束间的尘土簌簌掉落，鼻孔呼出的空气让肩头的灰尘在裂缝的光束中上下翻飞，老师已成了个头发花白，佝偻拄拐的老人，她滞留在门口已无力在挪动步伐，她开口，嗓音缓慢而粗粝，“周觉呀，你怎么还坐在这里呀......”。我的眼泪滚滚而下，混着尘土，形成黑色的灰浆凝滞在脸上，我的声带因经年不用而无法发声了，我很想说，但说不出来，我泪流满面、龇牙咧嘴，身体激动得战栗起来，其实我想说，我想说，生活不过是一场寂寞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