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黢黢的巨石下空无一人。
卢筠清的心沉下去。
浮桥的另一头,千里笔挺的身姿隐约可见,只见他一人守在浮桥口,坚固如一堵石像,威严如一尊神祇。
半个多时辰了,竟无一人可踏上浮桥。
卢筠清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可是,千里还能支撑多久?纵然他再神勇,一人对抗行宫里禁军,力气终有耗尽的一刻。
不管了,如果终究是一死,她倒宁愿在他身边,陪他一起。
卢筠清转过身子,正要往反方向跑,身后传来笃笃的马蹄声,她回头,见前方一片浓稠夜色中飘来一点火光,那火光越来越近,映照出马车轮廓,还有数匹高头大马。
她的心急速跳起来。
是奚族死士。
救兵来了。
为首的老者对她略一点头,目光立刻移向前方,抬手做了个前进的手势,立刻便有五名男子跳下马,直冲向前。
她紧张地注视着他们,见五道黑影如利箭一般破空而出,直冲向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千里得救了。
大约一刻钟后,千里和一个男人先行返回,她立刻喊着他的名字跑上前。
“千里,千里……”
待看清他的模样,声音戛然而止。
借着火把的亮光,她看见他额间、脸上全是血,只一双眼眸明亮如初。
他把双刀丢在地上,抬手抹一把脸,对她露出笑容。
“我没事,你放心。”
即便到了此刻,他依然把安抚她当做头等大事,胜过自身安危。
她的双唇颤抖起来,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扑过去紧紧抱住他。
他身上好湿,像是从水里打捞出来一般,可那湿衣下的身体,又是那么火热。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每一块肌肉,都保持着紧绷的战斗状态。
千里按着她的肩头推开她,“离我远些,身上脏。”
她定定看着他,拼命摇头,用尽全身力气不管不顾得抱住他,抱得死死得,不留一丝缝隙。
千里没再推开她,不,他甚至把头搭在她肩膀上,仿佛是在倚靠着她。
卢筠清感受着肩头沉甸甸的重量,一时竟有些站立不稳。
“少主,小姐,请速上马车,离开此地。”
浮桥上,四名奚族死士且战且退,眼看已被禁军逼到了浮桥中间,穆长老过来提醒,千里却没回答。
卢筠清轻拍了一下他的背,“千里,我们该走了。”
没有回应。
“千里?”
她叫他,又拍了一下他的背,手下触到一个冷硬的东西。
卢筠清浑身一凛,用手把那东西上下摸了一遍,立刻判断出,那是一截断掉的箭,箭头已深深扎入肉里。
千里已经昏迷。
几个奚族死士迅速把他抬上马车,卢筠清坐在旁边,握紧他的手。
马车颠簸在崎岖的山路上,借着车里的油灯,看清了他身上的伤,卢筠清倒吸一口凉气。
背上插着两只断箭,箭头都深深没入肉中,黑色的夜行衣像是在血水里泡过,湿得能拧出血来,已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除了箭伤,他左腿和右上臂上,各有两处刀伤,好在伤口不深,虽看着狰狞,倒无大碍。
检查完千里的伤势,穆长老花白的眉毛拧成一团。
“刀伤不严重,只是这箭伤,需要抓紧治疗,不可拖延。”
说罢,他转向西方,双手交叠放在左胸口,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
说的是奚族话,她听不懂,只觉得像祈祷,又像诵诗。
黑夜里,她辨不清方向,也不知马车走了多久,终于在晨光熹微时,来到一处农家小院。
郭默、大俊、陈仲明等人,已等在那里。
见千里一身是血,趴在床上昏迷不醒,大俊扑过来就哭了起来。
大哥、大哥得喊个不停。
郭默对黄莺使个眼色,黄莺立刻过去拽起自家大哥。
“哥,千里哥还没死呢,你就不能想着他好吗?当务之急,是让大夫给他疗伤!”
“是是,妹子你说得对。”
大俊一边擦眼泪,一边竭力把哭声咽回去。
大夫提了药箱匆匆赶来,开始驱赶众人。
“去烧热水,立刻,越多越好,留一个人在门口候着,我不喊谁也不能进来。”
大夫最后把目光落到她身上,严肃道。
“小姐,你也得出去。”
“是。”
卢筠清应一声,想要抽出手,却完全抽不动。
她加大力气,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行。
没办法,只能试着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可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仍是徒劳。
千里啊千里,你明明都昏迷了,怎么还握得这么紧?
最后,还是大夫出声制止。
“算了算了,你就待在这里吧,不能动不能起身不能喝水,你若想救他的命,就照我说的做。”
“是,是,我一定照做。”
大夫不再说话,起身打开药箱,把需要用到的工具在桌上一一排开,他先取出一把小刀,放到烛火上烧。
剥下衣服,割开血肉,取出箭头,剜去腐肉……
一盆盆清澈的水端进来,染红了再端出去,床边地上丢着一团又一团染了血的白棉布。
她看着大夫手起刀落,缝合伤口,心情从触目惊心、到激荡不安,再到逐渐平稳。
这是位经验老到、手法娴熟的大夫,可这年代没有抗生素、消炎药,处理完伤口,后续恢复全凭患者自身的抵抗力。
她在心里向满天神佛、上帝耶稣祈祷了一遍,祈求他们保佑千里捱过这一关。
终于,大夫抬起头,擦去额上的汗,说一声好了,开始收拾东西。
她认真记下大夫的嘱咐,不能服食辛辣之物,不能沾水,不能舟车劳顿……
大夫推门出去,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丝丝疲倦漫上来。
她趴到床边,看着千里安静的面孔。
他那英武俊朗的面孔,第一次现出苍白。
这是失血过多所致。
她抬起一根手指,抚上他的眉毛,沿着眉毛的形状,画至末端,然后沿着面孔的轮廓,一路向下。
啪嗒,啪嗒。
空气中传来清晰而有节奏的声音,是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
她循声去找,身前身后皆是一片白茫茫雾气,什么也没有。
置身其中,她只能看见眼前三尺以内的东西。
奇怪,这声音到底是哪里来的?
她停下,视线上下打量,也是空茫一片,就连那声音也一并消失。
继续向前走,声音又响起。
她下意识低头,赫然看见一双黑色乐福鞋在石板路上走着,鞋子上方一双熟悉的小腿,不是她自己还有谁?
原来,方才一直听见的声音是她自己的脚步声。
怪不得她一停,声音就消失了。
慢着,她明明穿着宫女的翘头履,怎么换成了黑色皮鞋?这可是现代社会才有的物品。
还有。
她再次低头,确认自己脚上确实穿着一双黑色乐福鞋,她一向只穿平底鞋,不会错,这正是她鞋柜里最常穿的那双。
再往上,一截光滑的小腿上方,是一条简洁流畅的灰色半裙,上半身则是一件浅黄色对襟开衫。
她这是回到现实世界了?
不对,这白茫茫的雾气,哪里有半分现实的样子?
她明白了,自己这是在做梦。
“不是梦哦,这里是站台。”
一个清脆又陌生的声音响起。
“谁?你是谁?谁在跟我说话?”
卢筠清抬头,环顾四周,不见一个人,慢着,脚下触到一截硬而光滑的东西,她蹲下仔细看了看,竟是一截铁轨。
“早就说了这里是站台,当然会有铁轨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你究竟是谁?”
卢筠清又惊又疑。
“不要害怕,我是系统,是辅助你通关游戏的,不会害你。”
系统?系统!
卢筠清用了足足半分钟,才艰难消化了这个信息。
“你是这个游戏的系统?”
“没错。”
“可是,可是自打穿越来的第一天,我就无数次召唤过你,你从来不出现,怎么现在又来了?”
“我也不知道,说实话,在今天之前,我也是没有神识的。”
“或者说,我是不存在的。”
卢筠清糊涂了,“什么意思?”
“这样说吧,你们那个世界的大文豪鲁迅,说过一句话,叫‘世间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你还记得吗?”
卢筠清有些意外,“你懂得倒是挺多。”
“拜你所赐,你脑中想什么,储备了哪些知识,我都知道。这个游戏是你塑造的,我这个系统也是。“
“什么意思?我是文科生,不会设计游戏。”
“哎呀,不是那个意思,这么说吧,卢筠清这个角色,本来是以裴云舒为主角的乙女游戏里的NPC,但你阴差阳错穿越过来,使这个角色丰满起来,走出了自己的故事线,进而催生了我这个系统。”
“明白了吗?”
卢筠清抱起双臂,认真思考了一会。
“既然你说你是系统,那你能给我提供什么功能?”
她听说,有些系统会给主角开各种金手指,既然有了系统,或许就能把时间线往回拨,让兄长复活,让千里不要受伤……
“没有。”
卢筠清皱起眉,“没有?”
“人家只是一个初生的系统,功能很简单,就是在分线的时候跳出来,让你做选择题。”
“就这?”
“就这。”
卢筠清咬住下唇,空中再次飘来系统的声音。
“没有SL大法,没有时空回溯,你刚刚的那些念头,没办法实现。”
“你又知道了。”
“我说,”卢筠清冲着空中喊,“你能不能出来,让我看见你,现在这样,我都不知道该对着哪里说话。”
这次,空气中安静了数秒,然后,一顶草编帽子出现在眼前,帽子漂浮在空气中,样式看着有些眼熟,上面还系着一根粉蓝色缎带。
卢筠清看了一会,抬起手指,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这不是……”
“没错,这是你十岁那年得到的生日礼物,在一次郊游中被风吹走,你哭了好半天。”
“这也是我的本体。”
帽子飞到她面前,让她看的更清晰,卢筠清伸出手,想去摸摸它,帽子一侧身,飞到了她身后,绕着她转圈。
“不要碰我,人家怕痒。”
明明声音听起来像男的,却一口一个人家,多少让她有些不适。
卢筠清耸了耸肩,系统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
“不许diss宝宝。”
卢筠清咬咬牙,“行吧,既然你没什么用,那就再见了。”
说着,她转身就要走,帽子急匆匆飞过来挡住她。
“慢着,慢着,你得做选择了,这可是涉及分线的大事。”
卢筠清不理它,继续往前走,帽子一会飞到她左边,一会飞到她右边,“如果不做选择,你就会永远被困在这里,你不担心你的父母朋友吗?”
“对他们来说,你就是那忽然离世的宝贝女儿,忽然人间蒸发的知心好友,他们一想起你,就夜不能寐,泪流成河……”
帽子动情的说着,就连声音都带了哭腔。
卢筠清停下脚步,“不要装腔作势,快给我看选项。”
“好好好。”
帽子在空中模拟着人点头的动作,很快,她面前的空气中浮现出游戏界面一样的画面。
左边是殷玄的头像和名字,下方表示好感度的柱状图已经被红色填满,标着数值100%。
右边是千里的头像和名字,好感度一样拉满,亮着瞩目的100%。
“快选,快选,你有五分钟时间。”
伴随着帽子的提示,空气中有出现一只悬浮的时钟,上面只有一根指针,已经开始走动。
指针转一圈是五分钟,也就是她做选择的时间。
卢筠清盯着那界面看了数秒,开口道,“我选千里”,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啧啧,宿主竟是个如此干脆利落的人。”
帽子转了一个圈,游戏界面和时钟全部消失不见。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能告诉我吗?”
“不能,不能,我不能剧透。”
“千里这次伤势很严重,他会死吗?”
帽子咯咯得笑起来。
“你想什么呢?他可是你选的男主,怎么会死呢?”
“我从前玩游戏,也打出过一些悲恋end。”卢筠清低下头。
“放心啦,那是好感度没满才会出现的。”
“你保证?”
“我保证,堵上系统的尊严。”
帽子在空气中做出一个类似挺胸的动作,卢筠清觉得有些好笑,可是笑着笑着,几滴眼泪却流到腮边。
“我在游戏里过了好多年了,现实世界过了多久,你知道吗?”
“据我所知,不过是一晚上的功夫。”
卢筠清一怔,慢慢捏紧了拳头,“你刚才在骗我!说什么家人以泪洗面。”
帽子吓得飞远了一些,仿佛生怕被她打上一拳。
“不是骗你,如果你能通关回到现实,对你的家人来说,就只是睡了一觉的功夫,可是你如果不通关,就会在这里无限循环重复,永远出不去。”
“死了也不行吗?”
“不行,死了会重置记忆,再次重新开始。”
原来要通关是不能死的。
“对了,我要提醒你,不要入戏太深,沉浸式体验固然美好,不过总有结束的一天,到时候你可别犯糊涂。通关那天,就是你回到现实世界的时候。”
“知道了。”
卢筠清淡淡回答。
“打起精神来,对了,告诉你一个八卦,关于裴云舒的。”
“阿云怎么了?”
“别紧张,是好事,裴云舒和她的官配柳季景,会顺利成亲,他们会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将来会嫁给…… ”
说到这里,帽子忽然住嘴,在空中翻滚了几遍,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它的喉咙。
一番翻滚后,它哑着嗓子说,“我就说吧我不能剧透,凡是涉及我们这个游戏主角的都不能说,好险,差点被掐死,咳咳,咳咳。”
涉及游戏主角,也就是说,涉及她?
阿云的女儿,会和她有什么交集?难道说……
她正想再问问系统,帽子却消失不见了,一辆老式蒸汽火车呼啸着从身边驶过,一个人从车窗里探出身子,向她挥手道别,她看清了他的面孔,是兄长。
她拔腿就追,却见眼前的一切急速向后退去,脚下平整的地面开始扭曲变形,一脚踩空,她跌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