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李同光迟迟没有说话,王郡守试探的目光一再落在他的身上,最后没忍住开口:“大人?”
他回神,镇定自若:“继续。”
而王郡守几次张口,欲说什么却又被吞回。
他皱着眉的模样充满了犹豫。
朱殷咳嗽一声,“大人叫你继续。”在提示他。
“在下不过是之前在书中看过有关于北磐人的一二,只觉着他们实在是太像了……但也但愿,只是在下看走眼了。”
李同光颔首,声音平缓:“上次入城是何时?”
他答:“已有十日。”
北磐人是要找什么呢。
十日,已来返两次,扮成盗贼的模样击入阳城,敛财偷窃、放火烧楼。
若是秘密破了天门关的边界,作为一个顶着假身份的外来族人,会如此大肆地宣扬自己的出现和到来吗?
这中间,似乎暗藏着预示。
预示着他们即将重见天日。
李同光从座上起来,身后的大氅掀起了一阵风,他的眉眼间而冷冽锋利,却见天色愈发阴沉,一如他此刻面上凝住的神情般。
“所有人,整军列队,我有话要说。”
这句话很低,几乎是只讲给朱殷一人听的。
朱殷也领悟地点点头称是。
乌泱泱的一片人挤在府前,黑甲铁磷在阴云下泛着闷哑的光。
说了些什么,王郡守听不到。
只偶尔听到几个零碎的字,“是”、“杀”、“冲”……震耳欲聋,有岑破天地之壮势。
似乎是要大战一场了。
可若那群北磐人不再来了呢?这如何除根。
倘若等不来他们的主动,那么朝廷会不会就此作罢,让这些救兵就这么走了。
那……再来又怎么办?
王郡守脸上的愁容愈发明显,两鬓的白发如雪,一层一层地盖过原本的黑色,似乎永远看不见尽头。
他自己不是个好郡守。
是贪生怕死的。
读书几十载,为只为求一官之职,为花甲之年的父与母谋个面子。可他不会读书。他习惯的,是务农耕种、捕鱼养畜,读书对他来说是陌生的。
为官做宰亦然。
在将近不惑之岁时偶得贵人抬举,他这个死脑筋竟靠着死记硬背过了科举。
村里人说,王家祖坟是冒了青烟。
众人为他喝彩。他却不高兴。
在这个高位颤巍多时,他摇摇欲坠,日益心衰,他不知怎么去形容这个感觉。
如被五花大绑的,他的肉.体被利器钉劳在了这个位置上,任他弥漫着腐臭味的血流了一地,也任他如何哭着说不要,都没有人可以帮他。
他不适合坐这个位子。
所以才会导致如此之悲惨的结局。
整座城池因他而动荡不安。
而他唯一的希望,是这个初在安国朝堂崭露头角的十六岁少年。
他希望他能担起挽大厦于将倾、救百姓于水火之重担。
———
夜悄然降临。
城门燃起簇簇火光,重兵把守。
提前下了宵禁令,街上零碎的几位百姓也早早闭门归家,风吹过,卷动起地上枯败的残叶,萧瑟的月与沉寂的夜,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至高处。
李同光立于城门之上,褪去了厚重的大氅,换上了不多见的银灰盔甲,鬈发束起,尊贵的银冠昭示着他在这条队伍里的地位。
铁戟握在手中。他一动不动地挺立。
背影被凄戚的月色勾勒,如一尊玉像。
是深渊一样的颜色。
他冷得让人不敢靠近,明明是那样的蔑视一切,不顾情面,却又莫名让人心安。
他就站在那里,又似一面旗。
挥舞着,带动起阳城众民的期望。
可是守了一夜,一直到鸡鸣,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都没有任何一个异常的人出现在他们的侦察范围内。
城门火光渐渐熄灭。
各个士兵也都精疲力尽,眼皮打起了架。
李同光说,分批去休息一会儿吧。
“谁自认为还能坚持的,就留下。每三个时辰换一轮。”
他是这么说的,却不松懈自己。
于是,又过了一个白天,士兵换了一轮又一轮,他还是没有要去休息的意思。
朱殷看不下去,想劝他:“大人,这有下官看着,您还是先去眯会儿吧。”
李同光则蹙眉:“你怎么不?”
朱殷待他,忠诚尽职。
每每看到他,李同光就会莫名想起任辛。
这是任辛挑来的,作为他的侍从。他与朱殷,就像任辛与琉璃,虽相处时间不长,可他无微不至、无条件地顺从于自己,就说明了一切。
任辛对他一直如此。
视他如己出一般,就连离开后、断绝关系后,都要替他考虑好后面的一切。
眼眸渐渐淡了明亮的光,他收回看向朱殷的视线,“你醒了再接替我吧。”
听到这,朱殷如释重负地点点头。也不敢再说一个“不”字了。
以李同光的性子,只怕再拒绝,他便要恼了。
又是一夜。
李同光顶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拖着一身的疲惫,一边听朱殷汇报夜里的情况,一边理了理微皱的束袖。
“又没人?”他整理衣物的动作一顿。
朱殷肯定地点头,“十里之内,连活物都没有。”
是有什么时间规律,还是他们早已转移了目标?
其实他们干守着并不是一个好办法。
最好的,是趁其不备、直捣黄龙。
可据王郡守所说,他们整齐有肃,就连撤退都是跟随着命令的,一个也不落、没有踪迹地离开了。
这一战,难解又难打。
阳城里的百姓,是热锅上的蚂蚁,也是没有方向的无头苍蝇。
又如何做才能破这个局。
直到第三天夜里。
李同光随着侦察的几人一同来到了十五里之外。
荒沙飞散,狂风呼啸。
借着月光,他们再次敲定了范围。
十五里之内,同样没有异常。
有位士兵的一只眼甚至从内至外渗出了血,沙石在他的眶中肆虐,几次跌跌撞撞,爬起又摔倒。
忽然感到眼下的温热,他也只是随意地用手蹭了蹭,本还在自嘲无用,遇点挫败就要哭了,一直到红色在整个瞳仁中扩散,他才知道,这是血。
他勉强地笑着说没事。
李同光越是看着他的笑容就越是心怀愧疚。
他上前搀过士兵的身子,下令说原路返回。
却借着这步步缓慢地移动,发现了隐于黄沙之中的一处洞穴。
细沙垒成了堆,在如此辽阔的大地上,处处可见。
这洞很不好找。
较他们所在的平地还要再低许多,隐于沙堆之后。
许是今夜的风太大了,竟让它一点一点地卸下了掩体,在夜间暴露。
他问:“附近可有什么村落?”
他们一一摇头。
身侧的士兵说:“大人,这已经是安国最北之处了,再往前些,可能就到天门关了。”
李同光的神色渐渐明朗。
天门关、最北地。
他似乎知道了。
将有伤势的士兵交托在原地,找人看着。
李同光来到洞口前,点燃了火折子,先探了探洞口处的风,最后将火光渐渐靠近其中的黑暗。
黑暗,难以完全被微弱的火光取代。
洞里,是深不见底的尽头。
地上有坑坑洼洼的印记,他俯身,将光凑近了些看,才发现,都是些男人脚印。
———
消息传回阳城。
由朱殷带队前来支援。
而来的,不仅仅是五百人。
更是成千上万的人。
当然没有一万,只是阳城所有的百姓都来了,男女老少,各个手握利刃,毅然决然。
却又好像有了一万,整座安国,所有在为自己所拼搏的、努力爬出苦难的百姓,全部都在这里。
远远超过了一万。
气势磅礴地来,李同光也惊了一瞬。
他找来朱殷,先是交代了随行几人的伤势、急需郎中,再是吩咐起了等等的作战布局。
洞的尽头是否是为非作歹的北磐人,无从知晓,所以要有人前去探查情况。
所有人,共分三。
受过训练的五百士兵中抽出二百余人,一旦行踪暴露,便在前线充当主力。
剩下三百余人,候在洞口,带领着能挥刀的百姓充当支援。
老少、妇弱,则在远处等候伤兵,同郎中一起进行诊治。
他们的路只有一条。
是只能容下三人之宽的狭窄甬道。
弯弯曲曲的尽头,是否有真相。
李同光将手中的天陨铁青云剑握得愈发紧,眼微阖,间而锋利,“走!”
他先冲在最前方,朱殷紧随其后,脚步声在尽可能地减弱,可即便已经做到最小声了,他们的心跳声也会在这幽闭的空间内无限地放大。
没有人是不紧张的。
李同光提前探了探里面的情形,大约是七里之遥,能见到微弱的光。
不敢过多地靠近,也避免打草惊蛇,他选择了停下返回。
现而今,他是领路人,当真正逼近那光源时,心跳愈奏愈响。
伴随着一声警觉——“有人!”在寂静中凸显。
李同光眉宇间的戾气被逐渐地扩大,最后,凭剑,指向那光——“冲!”
持续了一天一夜。
血染成河。
他的青云剑在大漠中开了刃,染上无数人的血。
但当擒下这些人的首领时,他忽然看淡了所谓的生死和杀戮。
伏尸成堆。
可在无尽的权利与野心中,他们的死如同尘埃飘过,无足轻重。
这是悲剧的开始。只有真正统得大局之人,才能使之终止。
青云剑架在首领的脖子上,他所剩无几的族人便都纷纷放下了进攻的武器,跪地投降。身后,则是阳城百姓的欢呼。
也正是在这时,三日前写回朝廷的密信有了回音。
安帝说,难辨真假。
李同光望着首领那双污浊的眼,透过他,似乎看到了安帝。
同样的污浊,昏庸。
难辨、真假。
战都打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考完了 我虚脱了 我累极了 好酣畅淋漓的期考
好困啊 我要睡觉啦啊啊啊啊啊宝宝们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