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十时，溯州市第九初中】
沁凉的初春天里，校医室的大门虚掩着，不大的空间被收纳得整整齐齐，压着剪报和便签纸的玻璃板上放着一个茶杯，褐绿色的茶叶舒展着沉沉浮浮。
坚持从青年时代就开始养生的孟老师坐姿端正，翻开了从市图书馆借来的最新一期《中华烧伤与创面修复》杂志，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白白净净的。
就在孟知妄准备在知识的海洋中遨游的时候，一片纷乱却急促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响起，而且越来越近。
第六感一向很准的孟知妄微微皱起了眉，抬头望向了门口。
“孟老师！孟老师！出事了！”
班主任惊叫着，一把推开了校医室的门，她的后面跟着一群男生，人群中央似乎拥抬着一个人！
孟知妄平静的眼神登时一变，立刻切换到紧急状态，轰然站起后借着身高优势看清了局面！
被拥抬着的男生浑身无法控制地抽搐着，双臂向后弯出一个怪异的钝角，直着脖子高高地仰着头，嘴里涌出红色的泡沫！
癫痫，是癫痫！而且是非常危险的癫痫大发作！
仅仅是电光火石间的一瞥，孟知妄心中已然有了初步论断，他毫不犹豫地抽出笔筒里的一把尺子，即使碰倒了水杯也无暇顾及。
“不要用力拉他的手臂，把他慢慢放到地上，对……”
孟知妄一边指挥学生们将男孩放下，一边跪在地上，一手护住男孩的头，一手试图掰开男生咬得死紧的嘴！
“打120，快一点，就用我桌上的座机，告诉他们是癫痫！”
几个学生表情惊恐地围着座机，拨号时手在发颤，说话时也结结巴巴的。
癫痫发作时肌肉抽搐的力道极大，甚至有可能掰断自己的骨头，当然也可以咬烂舌头，男生嘴边带血的泡沫就是铁证！
即使是每周规律健身六天的孟知妄也用了不小的力气才掰开男孩的嘴，将那把尺子顶在了他的上下牙齿之间。
孟知妄尽力护住男孩的头部，同时在他耳边大声说话，试图唤醒他的意识！
慢慢的，男孩骇人的全身抽搐平静了下来，肢体也不像刚才那样扭曲得那么怪异。
几分钟后，当救护车到达时，男孩的身体已经软了下来，只是偶尔还是会突然抽搐一下，原本耷拉的眼皮也睁开了一点。
穿着白大褂的急救医生带着专业器具赶来，给男孩戴上了防撞的气囊，用带轮滑的担架床运上了救护车。
班主任跟着救护车走了，收到了消息的副班主任一脑门儿汗地赶到了校医室：“那个男生上着课突然就抽了，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谢谢孟老师，吓着您了吗？”
“没有，我……”
孟知妄的话突兀地断了，他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唇，然后摇了摇头。
副班主任虽然有些奇怪，但还是带着学生走了，校医室里再次只剩孟知妄一人。
他刚刚想说的话是“我是个医生”，医生又怎么会被疾病给吓到呢？可他突然想起，他已有整整两年没有认真穿过那件白大衣。
孟知妄的眼神黯了下来，慢慢走回办公桌，从一滩已经凉了的茶水里捞出了那本借来的杂志。
唉，一本医学期刊可是很贵的，清贫的人民教师无奈地叹了口气。
【同日，晚八时，溯州市翡济酒店顶层包间】
绝佳的位置，绝佳的菜肴，紧挨着落地窗的顶层包房外灯光纷繁，映亮了溯海的层层微澜，尽显城市的浮华与风采。
推杯换盏之后，被昂贵西服和高级配饰包裹着的主任们原形毕露，中年人蜡黄又泛着油光的脸颊泛着酒后的红晕。
“要说护士，还是二科的漂亮啊。”
“嗨，你们三科今年入职的小主治才靓呢！”
“诶呀，靓是靓，但眼光高呀，性子还要磨一磨才好！”
蒋临渊一面欣赏着他们的丑态百出，一面微笑着将玛歌酒庄的干红为空杯的人斟上。
三科的李主任笑眯了眼睛，亲密地凑到蒋临渊的面前：“蒋主任应该跟我们这些老家伙不一样，求着来的不少吧？”
李主任浊重的呼吸让蒋临渊感到反胃，但他笑的笑容毫无破绽，甚至没有退一公分：“怎么会，整个眼科中心谁不知道我不是单身？”
李主任嘿嘿笑了两声，将脸移远，手却勾上了蒋临渊的肩：“都当上主任了，就不用假正经了吧！听过来人一句劝，快点把女朋友变成老婆，然后你就可以放开了出来玩儿啦！”
不过几杯酒下肚，话就说的这么不堪入耳，蒋临渊不禁开始奇怪，就这么些个酒囊饭袋到底是怎么爬到这么高的位置上的？
但他早就不是嫉恶如仇的热血青年了，真实的情绪藏得很深，只要对他有利，即使面对人渣也可以带着笑虚以为蛇。
“谢谢李主任的经验，但我家那个可是个大醋坛子……”
就在话题越聊越偏的时候，翟静岩用餐刀敲了敲酒杯，清脆的撞击声让包房里瞬间静了下来。
“今天是我们蒋主任的升职宴，别的不说，让我们这些老家伙先敬你一杯！”
“哪有前辈敬小辈的……”蒋临渊立刻举着酒杯站起来，“第一杯一定是我敬各位前辈，我先干了，前辈们随意就好。”
说完蒋临渊便仰脖将酒闷了，漂亮的喉结在落地窗中映入的月光里滚动了几下，偏圆的下垂眼里隐隐有水光闪烁。
蒋临渊将空杯翻转，迎来一片叫好喝彩之声。
他面上一本正经地说着“全靠前辈们提携”，心里却觉得这红酒太柔了，不如昨晚那杯烧喉的长岛冰茶来得恣意痛快。
“小蒋，这么多人里我却提了最年轻的你，手术和科研就不说了，其实我最喜欢的就是你的通透，懂得变通。”
“今天你就正式跟我们几个老家伙坐上了一艘船，我们一荣俱荣，所以什么事儿都不会瞒你……”翟静岩意味深长地望着蒋临渊，“甄副院长要退休了的事儿你知道多少？”
其实知道的清清楚楚，但蒋临渊却装傻：“略有耳闻，听说甄副院的身体不太好，似乎打算在明年引退。”
“是明年九月。”一旁的李主任接过了话茬，“候选人里最有可能的就是我们翟主任和烧伤整形科的秦晔。”
“自陆军医院败落后，秦晔的烧伤科一家独大，那家伙就像饿狗一样盯着这个副院长的位置，到处抛头露面，现在正带着科里的骨干在墨西哥开会呢！”翟静岩冷笑着浅浅抿了一口酒，“小蒋，你既然接了朱峰的班，就要接起他的责任。”
蒋临渊点头道：“我一定尽力。”
“明天的公益项目是岑市长牵头的，要去新区的学校，来的媒体不会少，我要你去。”
比起在手术室里闷头做手术，这样曝光率高的活动写在简历里显然更漂亮，若翟静岩不特意点蒋临渊，去的人肯定是资历更老的袁淼。
这是明着偏袒，蒋临渊的余光向袁淼处一瞟，意料之中地看到了一张苦瓜脸，不禁心中一阵暗爽。
吃饱喝足，蒋临渊将人一个个送出去，翟静岩不动如山地留到了最后，拍了拍蒋临渊的肩膀说：“好好干，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蒋临渊笑着说：“一定。”
翟静岩回了他一个心照不宣的笑，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他的肩膀。
【次日早晨七点半，新开发区，市立第九初中】
（BGM: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By:坂本龙一）
四辆印着中心医院标识的黑色商务车排成一列，渐次通过溯州市收费站，从西南方向出城驶向新开发区。
溯州临海，本地商业发达，溯州港是个历史悠久的良港，日吞吐量巨大。八年前，为了更好地发展溯州港，溯州市划出了一个新区。
新区的优惠政策吸引了不少实业公司来此落地，打工人们携妻带子地奔向新的工作岗位，让九中的在校学生数量一下挤进了溯州前三。
虽然学生人数没拿到第一，但一个月前全市学生视力抽样调查里，九中却以约82%的近视率拿到了断层第一。
这个第一显然不怎么光彩，所以蒋临渊才会带着中心医院的人跟公益组织一起来这里进行实力普查和公益讲座。
慢慢摇下车窗，蒋临渊眯起眼睛看着远处已露出轮廓的九中大门，喝酒一时爽，宿醉火葬场，直到现在他还有点头疼。
溯州多山，九中则恰好建在半山腰，载着沉重的检查仪器和摄影设备，司机驾驶着商务车费力地爬着坡。
初春的天气因为寒潮的侵袭变得更冷，天气阴阴的，让人的心情跟着闷闷的。这时，一个优哉游哉的小青年忽然抓住了蒋临渊的眼球。
他推着一辆看起来很有年头的自行车，车把一边挂了一杯豆浆，一边挂着一袋白胖的包子，塑料线编织的车筐里还放了一卷报纸。
十几度的天，那人只穿了一件轻薄的姜黄色单衣，配一条休闲裤，踢着一双蓝绿拼色的运动鞋，远远望去肩膀宽得像太平洋，身形既挺拔又高挑。
蒋临渊坐的商务车轻松将那步伐懒散的小青年超过，蒋临渊的视线无法抑制地黏在那人身上，如同电影的慢镜头般，从他的背影、侧脸到正脸都看得明明白白。
小青年的外表很硬朗，有着东方人少有的立体骨相，浓眉深眼，利索的寸头更是加强了面部的锋利感，看起来颇为高冷。
就在车外那人偏头看向经过他的车队时，蒋临渊却果断地移开视线，直直地目视前方。
车行至坡顶却被一个道闸拦住，司机被迫踩了刹车，不耐烦地按了几下喇叭，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岗亭里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那个道闸看起来又小又旧，中央贴着一个自制的标识，外面则用胶带缠了很多圈，大概是为了防雨。
标识上写着三个让蒋临渊摸不着头脑的字——“手动挡”。
就在蒋临渊一边安抚司机一边在手机通讯录里找学校领导的联系方式时，方才落在后面那人在此时赶上了他们。
他淡定地看了车队一眼，将自行车暂时停在岗亭边，然后面无表情地用手抬起了那根细细的升降杆。
面无表情的帅气男人一本正经地做着如此荒谬的事，蒋临渊奇怪的黑色幽默细胞开始活跃起来。
原来“手动挡”是这个意思啊……
蒋临渊用大拇指摩挲着嘴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孟知妄一直抬着升降杆，直到那四辆商务车全部驶入校园才放下，慢悠悠地推着自己的破自行车走向保健室，完全不知道曾有一双目光透过后视镜在他身上黏了许久。
作者有话要说：蒋临渊，争气一点，不要老是盯着人家看！！！
蒋临渊：争气干啥，不如争我们家孟老师。
孟知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