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珏回到西棠院时，已然是深夜了。

夜风飒飒，吹得枝条摇曳。

内室的拔步床上，苏蕴雪倚靠在床栏看书，见慕容珏径直走过来，便将手中的书放下，问道：“夫君可用膳了？”

慕容珏听着这称呼很是受用，连脸上的倦色都减少了许多，“嗯”了一声，便在床沿坐下。

苏蕴雪瞧出慕容珏今日兴致不高，眉间似有一团愁云，有些担心，关切道：“外面的情况还是不好？”

有紫鸢勤打听着，她才知晓外面的流民数量庞大，便也吩咐了葛管事夫妇，在定远将军府门前设了粥棚，给流民发放棉衣和柴薪，暂解眼下饥寒交迫之苦。

慕容珏叹了口气，望着小公主，徐徐解释道：“城内的情形尚且可以控制，只是偏远县镇的百姓，生活本就不富，如今遭了天灾，县衙的粮仓存粮又不多，每日施粥都有定量，人多粥少，多是吃不上的，谁知今日那村、镇上的流民，竟然聚众起事，如土匪一般强闯知县的府邸，还打伤了好几个衙役。”

知县手下的衙役人手本就不多，再加上看守公堂、外派出去施粥的，也没剩下多少了。

就算知县府中还有护卫、小厮，也挡不住饿急眼如洪水猛兽般凶恶的流民。

人一旦走投无路，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苏蕴雪乍闻此事，俊眉微颦，惊讶间又有些气愤，“啊？怎会如此。”

天灾无情，官府已然尽力而为，那些衙役都是官府的人，流民打了他们可是触犯了大俞律法的。

慕容珏看着小公主精致的小脸皱了皱，接着道：“好笑的是，那些流民还真找到了，知县府里的粮仓和库房，里面的存粮，足够平常人家吃上好几年，更不用说那一箱箱白花花的银子了。”

苏蕴雪沉默了一瞬，方才那义愤填膺的样子，转而变成了不可思议，“那知县竟是个贪官。”

慕容珏点了点头，继续与苏蕴雪讲下去。

原来那知县接到知府的命令以后，便吩咐手下衙役开设粥棚，救济流民。

粥棚一日，只开放早上与中午两顿饭，且熬粥的米，用的是陈年的旧米和霉米，就算如此，那一大锅粥里水多米少，流民喝了不到一刻便饿了肚子。而且这一顿喝了，下一顿便有可能抢不上，而县衙粮仓里的新米只有衙役能吃，平民百姓则需用钱来买。

这些流民太清楚自己的父母官是什么德行，府中定有私库存粮，是以，才打定主意抢了知县府邸。

流民人多势重，衙役寡不敌众，又刚好遇上了知府手下的人，来了解施粥事宜。

事情闹大，知县无法收场，只得忍痛表示，愿意将自己的私产拿出来救济流民，平息民愤，以此来将功抵罪，好保住头上的乌纱帽。

苏蕴雪听完整件事情，陷入了沉默。

原来是“官逼民反。”

一个小小的知县，竟然都富的流油，可别提朝廷中的二品大员了。

可如今，当务之急是安顿流民，熬过这场雪灾，并不是清查官员贪墨。

再者，无凭无据，慕容珏也不能带人上门，逼着这些官员捐出家产来赈灾。

苏蕴雪现在总算明白，为何慕容珏今日心情不好了。

慕容珏瞧着小公主的小脸耷拉着，笑了笑，“早知会让阿蕴这般忧愁，我便不说了。“

“就算你不说，我也会知道的。”苏蕴雪撇了撇嘴。

常言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她身边可有个爱打听消息的紫鸢呢。

苏蕴雪双膝曲起，双手环抱着膝头，思付间，灵光乍现来了主意。

“有了。”苏蕴雪有些激动的喊了一声。

慕容珏瞧着，小公主方才还像，霜打的茄子一般，如今一双杏眼却含着盈盈春水，像被甘霖滋润过的花儿一般，又鲜活了起来。

“什么主意？”慕容珏着实有些好奇。

苏蕴雪往慕容珏的方向移了移，笑着道：“西北三州，总有富商巨贾，他们家中定然囤了不少粮食，以备不时之需。”

慕容珏明白了小公主的意思，轻轻摇了摇头，“商贾最重一个‘利’字，官府要想游说他们捐粮，谈何容易。”

苏蕴雪已然想到了这一层，笑道：“捐粮不行，咱们掏银子买，他们总会答应的吧。”

“买？阿蕴可知，要救济峪州所有的流民，要花多少银钱？”

这不是一笔小数目。

慕容珏觉得，小公主还是将问题想的太简单了些。

苏蕴雪轻轻笑了一下，打趣道：“夫君平日聪明，今日怎么糊涂了。”

慕容珏顿了顿，看向小公主，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愿闻其详。”

苏蕴雪不再打哑谜，朗声道：“银钱我们手上定然是不够的，可是，我嫁妆里的物件，随便拿出一件来，便可值百两千两，再者这些物件都是皇宫里出来的，那些商贾定然会心动。”

想法虽好，慕容珏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可这些都是宫里的东西，岂能随意买卖。”

他并不想泼小公主冷水，但安顿流民事大，他必须将利害关系讲清楚。

“这我自然知晓，届时只需修书一封告知父皇便是，父皇定然会体谅的。”苏蕴雪已然将顾虑都想到了。

慕容珏想了想，道：“即使是这样，可堂而皇之的，用公主的嫁妆来买粮，那些商贾重‘利’也重‘名’，怕也不敢轻易出手。”

毕竟，官府做的是济世救民的好事，出钱出力的商贾，届时可就落了一个趁火打劫的名声。

慕容珏这么一提醒，苏蕴雪还真是忘了这一层。

又思索了片刻，苏蕴雪便想到了对策，“那我们可以来一个明捐实买。”

苏蕴雪话落，慕容珏已然明白了，“阿蕴的意思是，号召商贾捐粮，再用这些物件，来褒奖他们慷慨解囊的义行。”

实际上，还是用皇宫的物件买了粮食，只不过换了一个好听的说法。

“对，这样一来，那些商贾名利双收，何乐而不为？”苏蕴雪语气激动了几分，有些迫不及待。

突然想到什么，苏蕴雪捏了一下慕容珏的手指，“我还想着，到时再亲笔写下署书，让人做成匾额，有了本宫的墨宝做噱头，这些商贾都可以当传家宝传下去，光耀门楣了。”

不给出丰厚的条件，那些商贾怎么会情愿上钩呢。

慕容珏嘴唇嗫嚅着，终究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小公主。

“你盯着我作甚，这主意如何？”苏蕴雪被慕容珏炽热的视线，盯得不自在，将脸侧了侧。

“这主意极好。”说完，慕容珏拉住了苏蕴雪的柔夷，一脸认真问道：“阿蕴，你的嫁妆，多是宫里内务局准备的，可其中也有母后亲手添置进去的，你当真舍得？”

苏蕴雪的嫁妆单子，他当初是看过的，但只是草草扫了一眼，并不知道有多弥足珍贵，还是安氏在他耳边絮絮叨叨的说了一通。

“有何舍不得的，这些东西再贵重也不过是死物，哪里比得上人命金贵，我身为大俞公主，受大俞百姓供养，金尊玉贵长大，如今百姓水深火热，我怎能袖手旁观。”苏蕴雪一字一句，皆发自肺腑。

慕容珏嘴角一弯，看着小公主的眼神满是欣赏，“公主大义，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苏蕴雪杏眼一挑，抬起右手食指，在慕容珏胸膛处，点了几下，“本宫大人大量，不与你计较。”

慕容珏嘴角翘起，伸手捉住了苏蕴雪那根水葱似的玉指，拿到唇边亲了一下。

苏蕴雪羽睫扑闪，只感觉右手指腹处印下一瞬的温热，有些酥痒。

随即，慕容珏松了那手指，俯身去寻那樱唇，含上去时，手还不忘掀开苏蕴雪身上的被角，接着从苏蕴雪的衣摆中探进去。

屋内，只余烛光昏黄，帐幔浮动，人影似蝴蝶蹁跹。

翌日一早，慕容珏吃过早膳便直接去了知州府衙，将主意与杜时光一说，杜时光眼睛一亮，直乎：“妙哉。”随即提笔写了书信，让人快马加鞭的送往甘、阙二位知州手中，为了节省时间，杜时光先让部下在峪州地界放出风去，只待商贾上钩。

而苏蕴雪也没闲着，先是让青萝将她的嫁妆单子拿了出来，而后带着青萝与紫鸢，去了放置嫁妆箱笼的库房，开始着手整理，将一些笨重的摆件，譬如紫檀五彩花鸟坐屏，青花荷塘纹双耳方口大瓷瓶一类的，再如金银兽面纹香炉、名士字画一类、以及贵妇人喜爱的点翠头面一类，各收拾了一些，忙了一上午，足足收拾出来两大箱子。

用过午膳，苏蕴雪便在西安院等着，让紫鸢勤着出去打听消息。

夜幕降临，一日光景已然过去，用过晚膳的苏蕴雪并没有如往日一般沐浴更衣，上床看书，而是拿着帕子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紫鸢打听回来的消息，峪州暂时还没有动静，不知另外两州是何光景。

青萝与紫鸢两个人知晓自家公主心中有事，便跟着在一旁侯着，没有出声劝，更没有打扰。

又过了一刻，苏蕴雪耳尖的听见外面似有脚步声逐渐靠近，便停了步子，视线投向外面。

下一瞬，厚重的棉帘子被人掀开，高大的身影挡在门前，在昏黄烛火的映照下，脸上好似打上了一层暗影，颀长的身影投在地上。

苏蕴雪先是一喜，迈步过去，双手自然搭在了慕容珏的袖口处，脸上的神色有些焦急，问道：“情况如何？可有商贾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