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祝城冬无酷雪夏无炎阳,掀了时历翻来覆去随意一点,挑中的都是顶好的天气,细雨专挑晚间落,白日不见天浮沉。
月月如一日,青绿,青绿,青绿。
我转头便把绿衣裳扯了。
这破地方实是温吞得不像话,街上抓一人甩一耳光,半晌都等不出一句厉害话来,你你你我我我,充红了脸葳葳蕤蕤憋出一句“你作甚打我?”
一年,两年,每天醒来推门第一眼见着的都是丝毫不打算变上一变宅院,将军门前秋天风一吹便要扫的树,都比不得这些惹人厌。
某个时辰,我顿觉不耐,一把火烧了费心搭建的屋子,从令人呼吸不畅的绿中逃去城里,挑中最热闹的酒楼扎进去。
可笑又是矮子里拔高个。
至吵不过夜间的八卦谈天,和日日递帖求见的狂蜂浪蝶。
如此闭门两月,听到摊前巷尾那些编排我的话,竟都不气了。
夜里难得走了贼,还是个采花贼,我灭了烛候在窗旁,在他开了缝时向外一击,他身上有点功夫,歪了歪身子,在半空中稳住了,我岂由得他逃?捡了手边的杯子砸向他,正正好将他砸晕,他从三层滚落,噼里啪啦带下去成片砖瓦,在夜晚砸得那叫一个清脆作响,惊得楼下的住客衣服都来不及穿就推了窗在那儿骂。这一摔,底下炸了锅,第二日,我便从妖女变成贞洁悍妇。衙里送来牌匾,上书智擒飞贼,一问,才晓得这贼是大老远从别处过来的,赶明儿便要连夜捆回去。
可惜了啊可惜。
等了三年又六个月,时间到了,还是没有她的一点儿消息,我把告诉我她在这儿的人打了,再回来,就听得街坊说,李员外家好不容易上山求菩萨求得的孩子还没满月就被人偷了。
我一个愣神,下手失了轻重,赔了好多银子。
天大地大,被拐走的孩子去哪里找?我一动不动从清晨坐到天亮,忽而觉得有些冷。
如此又走走停停了十年,走到一处雪山下的客栈,我要了碗酒,坐在一楼中央的桌子上听别人侃的趣事儿,顺带削了一伙打上我主意的劫匪。
脚边横七竖八倒了十来具尸体,小二哭得涕泪横流地跌坐在地上,我撑着脑袋把碗摔在他面前。
“酒。”
官兵来得不算慢,一进来就把收拾尸体的壮汉扑倒,我看着好笑,没忍住,笑出了声,那壮汉被压的快断了气,抖着手指指我:“是她!是她!”
那些官兵不信,看见我周围碎了一地的酒坛子,和我一直笑望着他的脸,又信了,抽出刀对着我。
我喝得有些多了,只顾着在那儿笑。
官兵头子踹翻了凳子走过来,骂道:“妖女!”
我挑了眼睛看他,他将要被我的不屑逼怒了,一把冷刀横在我脖子上,刀身不知多久没洗,比底下那滩血还臭,我不喜,伸出根手指抵住刀刃,一点一点向外推。
我满意地看着他的眼神渐渐转为惊恐。
后边那几个同手脚麻利分毫不相干的小兵总算是把身份验完了,凑到官兵头子那儿悄声说些我根本就听得到的话。
“原来是义士,失敬。”
他横刀抱拳,我继续喝我的酒,听得他将刀收回,吼道:“手脚麻利点!老子还等着回家喝酒!”
官兵在拖尸体,小二在擦地,回来的人在议论我,我在喝酒,外面的风雪迷到路都要看不清了。
风雪太大,官兵们索性也不走了,围在一桌喝酒,不晓得发生了什么,脚下蓦地一阵抖动,堂上的人吓白了脸,雪山下,震动必不是件好事儿。
一群人拖家带口跑出去,隔壁山头猛然来了下剧烈的爆炸声,炸明了一片天,坍塌下来的雪像洪流般往这边冲,人人眼里都映着绝望,我忍着筋骨深处撕心裂肺的疼夺了官兵手里的刀翻身跃上屋顶,三道弦月劈下,冲散漫山雪兽,斩断半座山头。
太臭了。
我解下一人的酒袋往刀上淋,挑下一根火苗引燃一片,一手火把,一手刀,向爆炸的山头走。
是那儿了。
山上炸得七零八碎,我顺着方便下山的山道一路往下找,在山底下的碎石滩上找到了一个快要冻死的小毛孩。
脸上都是血,胳膊断了,腿瘸了,还有条命在,我将他拎回了客栈。
“这……这是哪儿?”
“山下的客栈。”
小毛孩往床里缩,满脸警惕:“你是谁?”
“路过救你的好心人。”
“天黑了,没点灯吗?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
“……因为你瞎了。”我看着他和将军一成像的脸,心中掠过一瞬的悲悯。
“……有得治吗?”小毛孩沙哑地说。
“谁给你治?”我说。
小毛孩将自己蜷在一块儿,说:“……南方,我的家人在南方。”
“不是山头上那强盗窝?”
“不是!”小毛孩霎时暴起,嘶吼了起来,抓狂般撕扯着床单,整个人像疯魔了,“是他们拐了我!是那群畜生拐了我!我不是他的种!我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
绷带底下的血全都渗了出来,他发狂发到一半,没有任何预兆地噤声了,然后飞扑到我腿上,讨好道:“阿姐,好阿姐,你救我!救救我!”
我盯着他脸上所有变换的表情,说:“我不去南方。”
“那你,那你让我跟着你……跟着你……”
我又启了程,身后跟着那个小毛孩。
他跟着,我没法使用法术,抽出的筋尚没有完全同他融合,一动法术,便迫不及待想要钻回我的身体,我便会彻骨地疼。
极北与祝城隔了十万八千里,陆行最快也需两年。
小毛孩起初十分易暴,碍着我在发不出,憋久了又还是发疯。我寻了些灵草,尝试用人族的方法给他医治,有些成效,只是慢,算了算两年,也该够了。
能看见模糊的东西后,他的脾性渐渐稳定下来。
我们走在商业枢纽的大街上。
“阿姐,为什么我感觉很多人都在看你?”
“因为阿姐生得美。”
他努力整着眼睛看我的脸:“有多美?”
“大抵比他们见过的都要美罢。”
“那他们为什么只看着你,不过来呢?”
“因为他们以为你是我儿郎。”
“我才不是你儿郎!”他怒吼。
边上的人脸上一喜,就要过来,他警惕地把我手一拉,拽着我往前走。
我任由他拽我走进小道,冷声道:“放手。”
他不依,我一把将手抽开:“脾气硬了?阿姐的话都不听了?”
“你不是我阿姐!”
我冷笑:“你既不承我的情,又何苦跟着我。”
他不说话了。
我们走在群山之间。
他闷着头在一颗树下等我,我走过去,递给他一包盐渍梅子:“从方才的行商那儿买来的。”
他低头看了,不接:“你做什么买这个。”
“免得你羡慕别家儿郎,叫人以为我虐待了你。”
他将梅子丢了。
我们走在枯燥的大漠。
“走到这儿,我又以为我看不清了。”
“你本就看不清。”
他咬牙:“你便是为了嘲讽我带我来这儿?”
“我是为了治你眼睛带你来这儿。”
我们泛舟乘于江水之上。
“我是不是将要看清了?”
我数着日子道:“是。”
“接下来要去哪儿?”
“哪儿好看去哪儿。”我随口答道。
“船夫说泉州的剑打得好,我的剑钝了,想换一把。”
泉州是去祝城的必经之路,我示意船夫瞒下此行的终点,说:“那便去那儿。”
我们行在通往祝城的官道上。
“你接下来要什么?”我问。
小毛孩大了,学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了,他说:“要爹娘。”
“我送你到祝城。”
他急了,道:“你不留下吗?”
“有爹娘,就没有阿姐了。”
我将他送进员外府大门,交了最后一剂治眼睛的方子,驰马向城外去,后面远远追来一队人,重重把我围住,喊:“少夫人,留步。”
我那颗一直在下坠的心,终于是沉底了,我调转马头,直面那些追来的人,他们当中有些人识得我,惊惧地盯了我的脸,大喊:“妖怪啊!”
其余人皆惊了马,一时也不懂方才少爷说的少夫人,怎么就成了妖怪。
我看着那些刀剑相向的人,走了。
又过了五年,祝城传来李员外嫡子将要大婚的消息,我本不欲去,想着将军做事常有始有终,他学了我的剑法,算是我半个徒弟,也算是将军半个徒弟,便备了师徒礼,给他送去。
婚房外,他难以置信地盯着我的脸,说:“他们都说你是妖怪。”
“我是妖怪,怎么了。”
他面向着我,退守到婚房门口。
我觉得他蠢:“你不必如此防着我,我不过是念着些许师徒情谊,来送份新婚贺礼罢了。”
“我没有个妖怪师父!”
我失望地看着他,手上端着为徒媳准备的礼物,在想是丢还是不丢。
他又如初见那般变了脸色,小心走近,说:“你放下,就走吧,别再回来!”
此刻我当真觉得这些年我的脾气练得好极了。
养他治他护他,因为是只妖怪,便什么恩情都不认!连婚房都进不得!
闪身扇开房门进去,他反应过来,抓了酒坛子砸我身上,学着我当初长刀挑火芯,将火燃到我身上。
真不愧是个好徒弟。
我将他砍过来的刀震碎,一脚将他踹出去。
新娘子吓坏了,听得他还有声,又瞧我站在火里,掀了盖头就要给我灭火。
我舒出一口气,到底是个善良的徒媳,只是嫁给这个孽障,实在令人惋惜。
我摆正被他挑倒的烛台,将身上的火凝于指尖,将蜡烛重新点燃,也不管那畜生如今是何表情,端了礼盒轻轻放在那姑娘旁边。
姑娘是个顶聪慧的人,她忍着惧意拉了我的手,喊:“师尊。”
我笑了出来,揉了一把她的脑袋,道:“好徒媳,这一声师尊我今天接下,日后死生不复相见,不必再唤。现下我还是他师父,贺礼总是要送到的,免得他师伯反怪我小肚鸡肠。至于东西是丢是留,你自个儿决定。”
说罢我一甩袖子,抬步朝那不肖徒走。
“师尊!”徒媳惊呼一声,要上前扯我袖子,我一手将她定住,一手恢复了婚房。
方才我本想说免得他师伯泉下有知,看着这孽障,便觉讽刺,心中几股无名火直烧着我,将涩意蒸干,其痛其恨比断骨抽筋更甚。
装在这臭皮囊里,辱了她,可我偏生不能杀他。我偏头,吐出一口血来,含着血腥说道:“今儿是你大喜之日,我念你敬我一声师尊,不伤他性命,将他全须全尾还你,只是这不仁不义的东西,不配我传给他的功夫。”
当初救下他,我不觉得畅快,教养他,我不觉得畅快,如今废了他一身功夫,我也不觉得畅快。那两年,现在,我把他翻来覆去地看,当初能看出一成像,现在什么也看不出。我觉得后悔,又早猜想到了如今。
我没找回她。
他晕了,新娘子出来见他躺在地上,身上没有血迹,松了口气,犹豫着要唤我,我最后瞥了她一眼,一步一步向外走。宾客没有散尽,一个个见了我跟见了鬼似的,再一眼发现新娘子也跟在后面,面色更是大变,相互比着眼色,全都不敢上前,倒是一个个往婚房冲。
最后竟是一面也未见过的新娘子默不作声地送我至正门。我没什么同她好说的,料想她也没什么同我好说,我乏了,想归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