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潜在医院。

病房里躺着的是他的奶奶。

一个月前，奶奶在厕所摔了一跤后，就再也没从床上起来过。徐潜奶奶已经八十多岁，要是再年轻个十岁摔这一跤可能都不会这么严重，可就是骨骼老了十岁，这一跤成了奶奶走向死亡的门。

徐父一共有三兄弟，他是最小的。奶奶是个温柔且善良的人，正因如此，徐家三兄弟的关系一直都非常好。所以这突发的意外，对整个徐家来说无疑是是非常沉重的打击。

整整一个月，奶奶除了上厕所就没怎么离开过病床。医生建议她要静养，孩子们听从医生的建议，劝导奶奶卧床静养。

不过其实对于奶奶来说，她静养的方式也只有卧床，因为她根本没办法站起来直立行走。

徐潜见过奶奶下床走路的样子。

她佝偻着腰，双手在空中非常不安的想找借力的东西。那一次，徐潜非常紧张地抓住了奶奶的手。奶奶抓住徐潜的手非常用力，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

在徐潜印象里，奶奶一直都是个很温柔的人，从来没打过他骂过他，所以徐潜从来以为奶奶的力气很小。因此当感受到手上那股力道时，徐潜不由得惊讶了一下。原来奶奶的力气可以这么大。

除了偶尔下床，奶奶更多就是在床上躺着，尤其是最近的十多天。徐潜感觉到奶奶的呼吸每天都在变轻。他知道她也在苦苦坚持，哪怕已经比大多数人活的时间要长，到了这个时候也还是不愿意轻易离开。

又一天里，徐潜轻手轻脚的推开了病房的门。这已经成了一个月来他的习惯性动作。奶奶的呼吸太轻了，轻得都像睡着了一样。可每次推开门奶奶都会转头看向他。她的眼皮已经很重了，但她还是努力睁开一条缝。那条缝里透出晶莹的光，那光很微弱，像稍纵即逝的流星。

“奶奶。”徐潜像是怕吵着奶奶一样，轻轻的喊了声走到床边。

奶奶朝他伸出了手，没能抬得起太高，在空中颤颤巍巍的。徐潜怕她的手轻易坠地，动作迅速且温柔的握住了那只手。

那手的颜色就像黄土，手上的纹路就像朽木，没有半点生机的样子。唯独手上还有温度，指尖触感还有皮肤的滑度，才让徐潜相信，眼前的奶奶还是活着的一个人。

“来了~？”奶奶虚弱的声音响起。

她躺在床上，用眼窝里的那条缝聚焦起徐潜的身影。

“嗯。”徐潜应了声，嗓子开始有些不舒服，把奶奶的手握得更紧些。

“奶奶今天感觉好点了吗？”徐潜关心道。

奶奶已经说不出多余的话，只能用一个没什么力气的“嗯”代替。

徐潜感觉自己的嗓子更加不舒服。像是被淤泥糊住一样，糊得他都觉得有些疼。

“奶奶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去给你买~”

“没有。”奶奶摇了摇头，“坐会儿吧~”

徐潜点头坐下。

奶奶昏昏欲睡，不知道是不是想说话，嘴巴一直在张合。眼里的光在一点点暗淡，呼吸慢慢变得更弱，但是握住徐潜的手从来没有放开。

徐潜感受着手上那股虽有却不大的力度，仅仅靠此来判断奶奶还活着。

奶奶这一跤摔伤了腰，医生不建议动手术。因为奶奶年龄大了，加之有多种慢性病以及基础病，手术风险会很大，可能会下不来手术台。于是奶奶开始了与死神的拉锯战。

前半个月还算好，后半个月，奶奶情况极具恶化。这场与奶奶与死神的拉锯战里，奶奶正式落败。之后就是死神对奶奶的不断进攻与掠夺，直到奶奶眼里的最后一缕光暗淡。

“我想回家～”半响后，奶奶说出了这句话。声音依旧微弱，带着些恳求。

徐潜看到奶奶眼缝里那道光更加亮了，片刻，一条水痕从奶奶眼角滑落。

徐潜总算知道是什么堵住了自己的喉咙。他开始崩溃大哭，一边哭一边说着“好，我们带你回家～”

奶奶是跟徐潜大伯一起生活的，但是她所说的回家却是回自己的那套老房子。

大家遵从老人意愿，当天就办理了出院手续。他们陪着奶奶一起，回了老房子。兄弟三人商量，轮流陪伴照看奶奶。

回家后，奶奶还是一直躺在床上。不过那逐渐微弱的呼吸在慢慢变强。也许是奶奶在努力证明自己在变好，可她的努力还是没能抵过死神降临。

出院后一个礼拜，奶奶于凌晨三点被发现已经去世了。

她走得很安详，就跟睡着了一样。这天是徐潜大伯负责照看奶奶。要不是徐潜大伯不放心去看了一眼，奶奶去世的时间也许会延长到第二天白天。

这天晚上徐潜睡得一点也不踏实，所以徐父来敲他门时，他几乎立马就做出了反应。

“奶奶去世了。”徐父告诉了徐潜，他在一分钟前从徐自己大哥打来的那通电话里听到的消息。

虽然早就已经有了预料，但徐潜还是有些惊讶，此时的心情，也就只有惊讶而已。

徐家一家四口随便套了个外套就驱车赶往老房子。到老房子时，徐家大家人都来了。大家都有些慌乱，有些不知所措。按理来说应该是要哭的，可现场没有一声抽泣。

大家都在忙着后续事情处理。

时间到了凌晨五点，徐父总算闲了下来，自己一个人往小区小花园走去。但他不知道，徐潜也在这里。

徐潜只是觉得自己帮不上忙。楼上地方还小，人也多，自己呆着反而碍事。

在大家都没注意到的时候，徐潜一个人偷偷下了楼，拐进了小区的小花园里。

也就过了五分钟，他听到了一阵熟悉却陌生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就停在他身后。在于那人之间，隔了一条一人高的绿化带。显然那人没发现他，但是徐潜没敢发出任何声音。

那个人轻轻叹了口气，紧接着就传来打火机的声音，火光给还没来得及亮的凌晨带来暂时的光。直到这时，徐潜还是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看来这里也不安静，而且徐潜不喜欢烟的味道。

他轻手轻脚地想走出小花园，刚走一抬脚，就听到了细微的啜泣声。

是刚才那个人，而且徐潜听出了这个人的声音就是他的父亲。

一开始声音很微弱，能听得出来他在隐忍。越到后来就越来越没办法忍住，徐父开始哭出了声。

只是在哭，没说一句话。

刚刚的脚步声他也确实听出来了是他父亲，但是那脚步声有些无精打采，在徐潜印象里，他的父亲从来没有这样过。

在徐潜的印象里自己的父亲顶天立地，感觉刀子砸在他的头上他都不会喊一句疼。他从来没想象过自己父亲哭的样子，以至于他现在比刚才还不知所措。

他本来是打算离开小花园的，打算把这里留给自己的爹。但是在意识过来时，他已经站在了徐父身边。

“爸。”徐潜喊了声，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在隐忍，忍得嗓子干疼。

“干什么！”徐父吓了一跳，在看到是徐潜后，灭掉了烟，抹了一把脸，“你怎么来了？”

“我比你先来。”徐父是坐在小花园长椅上的，徐潜也在徐父旁边坐了下来。

“来了怎么不说话？”徐父有些嗔怪道。

“我还没来得及说……”

徐潜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他还没来得及说，徐父就哭了起来，所以他错过了最佳的开口时机。

徐父也不再纠结于徐潜应不应该说话这件事，而是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怎么一点儿实感也没有，感觉一会儿回去了你奶奶还在。”

“嗯。”徐潜应了声。

他其实也没什么实感。他到目前为止都还觉得奶奶去世这只是一条消息，而并不是真实发生的一件事。

“你要记得奶奶对你的好。”徐父又开口，徐潜应了一句点了下头。

他当然记得他的奶奶对他的好。他没有什么能埋怨她的，他对奶奶的最深记忆是小时候把他叫过去偷偷塞了一把糖在他的手里。

“虽然是活到了八十多岁，可奶奶也还是走得很不甘心吧～”徐父双手揣进衣服兜里，抬头看向正对自己的那栋楼。那栋楼三楼有一户亮着灯，正是徐家老房子。

“嗯。”徐潜又点了一下头。

没有人会觉得自己真的活够了。

关于这件事，徐潜体会于奶奶每天的眼神中以及奶奶握紧他手的力道中。

每次有人去看奶奶，无论再累她都会努力睁开眼，用努力睁开的一条缝去尽可能更多的记住她的孩子。每当这个时候，徐潜都会想要避开奶奶的双眼。

他很惭愧，他怎么能担得起如此沉重的爱。他只是袖手旁观于奶奶被疼痛折磨而日渐衰弱的身体。

“爸我想学医。”

徐潜突然的一句话把徐父弄得云里雾里。因为他曾经问过徐潜，得到的是一句不容置疑的“计算机”。

在这个关头提出来，徐父也当然知道徐潜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决定。

“唉，”徐父叹了口气，“你学什么我都是支持你的，前提是你自己要喜欢。你也知道，你明年就要高考了。”

“我知道。我喜欢。”徐潜接连回答了两个问题。

“奶奶的事你也不要有太多负担，毕竟人岁数大了，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很正常的事。”

“我知道。”

“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你说的那个叫奉疆的，其实我不建议你跟他来往太多。毕竟你现在还是高中生，就算他当时真有你说的那么好，也不代表他现在还是以前的样子。”

徐潜没料到徐父会突然提到奉疆，更加没想到原来徐父对奉疆是这样的看法。

他信得过奉疆，但眼前的情况他判断下来得出的结论是，最好还是不要跟徐父杠。

“我知道。”徐潜先佯装答应下来，之后的事，再从长计议。

“知道就好。走吧，出来这么长时间了，也该回去了。”

“嗯。”徐潜应了声。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走进楼里。

天慢慢在变亮，天边还有了霞光。今天应该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