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不过初冬的夜晚总是比别的季节要更为寂静，尤其独自躺在屋里的时候，逐渐就会感知不到自己的手脚，有种融化在环境中的奇异感觉。
封成林平放在床垫上的手指动了动，有些僵硬地去摸自己的脸。
指尖的触感颇为粗糙，一摸便知主人平日里根本没花功夫收拾，任由表皮经历风吹日晒然后统统变成了翘起来的的死皮。
但也只有这样的触感才能让他有更切实的感知。
能感知到......他还没死。
这种心理又别扭又矫情，只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冒个尖儿，而在有人可以依靠的时候，大概是完全说不出口的。
镇民提供给客人的被子又厚又软，人躺在里边很快就感觉身上暖烘烘的，再多繁杂的心绪也在不自觉中缓缓消解，最后全部变作一团不分彼此的混沌，挟着意识一道沉入梦乡。
或许是白天发生了太多事情的缘故，封成林做了个挺清醒的梦。
他走在系统大厅的边缘，手指扫过一块块不明显的砖缝，直到触碰到了一个冰凉的金属物件，它发射出一道红光，轻飘飘地锁定在他手腕上，过了两秒，又是“滴”的一声：“核验通过。”
于是大门凭空出现，门板上“黎明要塞”四个字熠熠生辉。
这确切来说已经是系统内势力范围最广的公会了，只是上头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把第一的名号让给另一个叫做“飞花令”的公会，还百般勒令成员没事少去招惹对方的人。
封成林从前不知其中原因，直到有个关系还不错的朋友在副本里对着飞花令的公会成员指手画脚，被折了一条胳膊扔回来的时候，才深切明白了上头的意思。
公会的内部空间非常大，而且随着成员数量的提升还会逐步增长，大公会的内部空间塞个千把人都不成问题，而且各种基础设施一应俱全。封成林走到大门附近一台机器前头，点了杯可乐拿上才接着往里走。
身边似乎是有人在窃窃私语，人群自发从中分开，连带着他也被挤到了边上。激动的情感充斥在胸中，封成林努力伸长脖子，又恰恰跟为首走来的女人对上了视线。
那并不是一个容貌惊为天人的女人，至少跟大家以讹传讹的尚且有些差别，不过也称得上一句漂亮。
她脸上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双雾蒙蒙的眼睛，色调是冷冷的灰，配着漆黑的睫毛和垂落的发丝，显得格外冰凉而又不近人情。
“嘶......”封成林倒抽了一口凉气。
然后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两步，想要更近距离地观察这个女人，周围的人也不知为何给他让出了道路，他这一程走得可谓是顺顺当当。
只是......明明已经走了有几分钟，对方还是跟自己有着十来步的距离呢？
封成林又走了几步，对方逐渐变得触手可及。
该怎么形容呢，他现在脑子里没什么男人对女人特有的感情，更像是类似于崇拜与倾羡的情感，毕竟放眼整个黎明要塞公会，你绝对找不出哪怕一个不崇拜这个女人的人。
还差......一点点。
放在平常封成林绝对不敢试图靠近对方，但这会儿或许是因为他隐约察觉到自己在做梦的关系，一些奇怪的包天胆子也就被听之任之了。
那双深灰色的眼睛淡淡地送来一道视线，就跟女人脸上的表情一样寡淡，或者更多的是澄澈，就像一面镜子，封成林几乎能从里边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模样。
他又走了一步，张开嘴。
然后被突如其来的粘稠触感淹没。
那是泛着苦味的甜腻，无孔不入地从鼻腔，口腔甚至眼眶处往人体内部疯狂蔓延，它似乎有着自我意识，在寻找着体温合适的宿主。封成林的脑子木了一刹，旋即反应过来——自己这是掉进副本的陷阱了！
食梦兽，食梦兽，副本名字都叫食梦兽了，当然跟梦境有着极大的关系。
但他现在来不及思考这些了，因为死神正在眼前冲他招手，该死神长得跟个史莱姆一样，黏黏糊糊没个固定的形状，随着似乎是呼吸的动作一起一伏，就要慢慢地把他整个人给吞进去。
封成林开始挣扎，他的上肢已经被完全包裹在内，但两条腿还是自由的，于是用力踢蹬着，试图让这玩意儿松开自己。
救命......谁来救救我啊！
在封成林挣扎的这当口，有个身形瘦削的人就站在二十米开外，打着哈欠扶着树，一条腿轻轻点在地上，平静地冷眼旁观着。
柳槐早就在这树下了。
他看着封成林一步一步从屋里走出，紧闭着双眼，两条胳膊微微抬着，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喃喃些什么东西，然后看着他慢慢地自己跑到了突然出现的夜怪的怀抱当中。
而他并没有要救人的意思。
柳槐几乎是渴望地看着封成林越发激烈的动作，想象着喉咙被逐渐扼紧，生命跟氧气携手自体内离开的场景。
死亡也是个让人向往的事物啊。
在封成林边上不远的地方，还有个人正在慢慢挪向另一只夜怪的甜蜜陷阱——陆芽身上还套着宽松的睡衣，闭合的眼睫微微颤动，似乎随时都有可能醒来，她的双脚却背叛了主人，带着她义无反顾地奔向死亡。
黑夜与白月，怪物与人类，如此不同，而又如此相似。
哦......还有另一位不速之客。柳槐视线微微偏转，看向封成林身后一棵粗糙的枯木，虽然树干的直径不短，要挡住一个成年女人还是有点勉强了。
没记错的话，这个姑娘叫杨思琪，她正小心地从树后探出脑袋，思索着要不要去救自己的队友呢。
......
再不去的话，封成林就要被溶解啦。
一道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伴随着的居然是堪称快意的情感。
虽然自己的处境也不算太妙，不过跟死亡纠缠在一起还是能让自己比较有效地脱离那种奇怪的下沉状态啦，这么看还是很划算的啦。
哎呀哎呀，我亲爱的家人，轮到你出场啦。
......
封成林正在与怪物融为一体，他四肢的形状都渐渐模糊，指尖甚至已有淡淡的森白裸露，皮肉与糖浆的颜色如此相近，甚至都有着类似的腥甜气息。
他已经彻底被窒息的感觉淹没了，好不容易用尽最后的力气举起手，却骤然发现自己的手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全部化为了白骨，他的瞳孔逐渐扩散，心底受到多少震动却已经不可为人而知。
朦胧间，他再度沉入幻境。
有一双雾蒙蒙眼睛的女人正皱着眉看他，嘴唇微微张开，瓷白的牙齿在殷红的唇后时隐时现，然后她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封成林几乎被那笑容晃了眼，结果眼睛一闭一睁，白晃晃的牙变成了白晃晃的手骨。
不要......
“封哥，欢迎回来！”
悬空的脚忽地触碰到了地面，眼前一片炫目的白光，有手拉炮的声音响起，嘭的一声，细细的彩带落到头上肩上，还带着微微的热度。
封成林迷糊地眨了眨眼。
夏安纱笑嘻嘻地举着条锦带就要往他身上挂：“封哥快过来，就等你了！”
什么玩意儿？封成林愣愣地站在原地，等他做什么，他不是刚刚还在......
等等，在什么？
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膨胀，侵略，塞满意识的每一个角落，同时拉扯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沉溺进去。
“啊，对啊，我都傻了，咱今儿毕业啊，哈哈哈......”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脑袋，一手搭在夏安纱肩上吹了声口哨，“怎么，都准备好派对了？”
“我不知道呀，都是思琪他们准备的，我就是个联络员。”夏安纱拉着他，大步跨过一扇门扉。
有什么东西......轰然破碎了。
封成林跟着笑了起来：“得，居然瞒我这么久，要是没办好我可得好好收拾你们这帮家伙。”
要是他千辛万苦走到终点，却没能收获应有的回报，那将是比任何噩梦都要让人绝望的结局。
粘稠的糖浆静静流淌，高大的夜怪在原地伫立片刻，忽地从当中裂开，缓缓分离成两个一模一样的个体。左边的夜怪体内藏着一套衣服，已经被染得看不清原本的颜色了。
【滴，剩余玩家数量：9】
柳槐挪了下重心，换成个更舒服的姿势。
无聊的戏码就看到这里吧，他该去找那个制糖匠聊聊了。
“糖爷爷......”
轻轻念叨了两遍这个称呼，柳槐抬手就要敲响小平房的门。
“......啊啊啊啊啊！”
“彭！”
怎么回事？！
柳槐倏地扭头。
原本苟在树后的杨思琪不知道怎么就跑到了空地中央，还是以非常狼狈的摔倒姿势出场，她转头看着自己的身后，嘴唇微微颤抖着，完全是一幅不可置信的样子。
“嘻嘻......嘻嘻嘻......”
那个地方仿佛发生了一起小型的爆炸，褐色的粘稠液体铺了满地，还在不甘地蠕动着。在爆炸的中心，一个人略微佝偻着脊背，双手环抱住自己，正在发出有些神经质的笑声。
“哈哈，真有意思，哈哈哈......”她蓦地抬头，尚有些湿黏的头发贴在脸上，衬得脸颊更为惨白，“真是太可惜啦，这么快就死啦，那可是无与伦比的美梦，能多体验体验才好啊。”
陆芽一抹脸，漆黑的一双瞳孔直直看着趴在地上的杨思琪，看得她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你要做什么？”
陆芽笑嘻嘻地往她的方向走了两步：“别这么紧张啦，我又不是什么好人，不会这么快就杀掉你的啦。”
怎么看你都会这么干啊！
杨思琪绝望地看着她慢条斯理地拨开挡视线的发丝，虽说大晚上的还刚刚在死亡边缘走了一圈，陆芽脸上的表情却依然堪称神采飞扬，满满的全是张狂之色。
“怪甜的，”她不在意地舔了舔指尖沾染的糖浆，然后“呸”地吐出一片碎布，“就是熬的人太不当心啦。”
杨思琪：“...........”
经过刚才封成林的死亡，“夜怪”与“人类”已经被划上了约等于号，这会儿看着陆芽品尝夜怪身上的糖浆，杨思琪感觉自己脑壳有些发凉，有种脑浆子正被人觊觎着的感觉。
“啊，你刚刚是想让我替你那个封哥去死的，对吗？”
脚尖在地上轻轻点着，留下一串细微的痕迹，陆芽就跟跳舞一般转到杨思琪身边，弯下腰同她四目相对。
“我哪里配啊，让黎明的大人物们......费心啦。”
没人看清楚她是怎么出手的，只看到杨思琪脸上的惊恐在一瞬间凝固，一条细细的红线从耳下开始蔓延，优雅而均匀地横过脖颈中间，直到首尾相衔，画出一个完美的圆。
陆芽轻巧地一转身，避开喷薄而出的鲜血，几滴红色溅到宽松的睡裙上，很快就连着那片布料一同被她割下丢弃。
“嘻嘻嘻，真是太遗憾啦。”
她拨开有些凌乱的头发，目光直直朝着柳槐的方向投来，一歪头，笑容几乎是干净天真的。
“我呀，睚眦必报。”
作者有话要说：让我们夹道欢迎，疯子组第二位成员，陆芽！（呱唧呱唧）
第一位是柳槐，疯子组专门收录各种各样的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