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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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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地方关庙,后殿跟偏殿一样简朴,拢共不过几间瓦房。

应知府体恤下情的要求,精心装点、富丽堂皇的正殿被弃用,一群人窝在临时收捡的二进小间,挤挤攘攘。

外间只有一张圆桌并三张凳子,吴知府按着顾悄上坐,顾悄让了三让,最终捡了背对房门的下手位坐了,剩下两把,知县请着知府,各自安置。

而余下的正八品县丞、正九品主薄等一众人,低眉顺眼侍立在他们身后,叫顾悄亚历山大。

吴遇见他手上狼藉,便问因由。

因知县在侧,顾悄不好答蒙面匪人偷袭一事,怕带累方灼芝,落下个治县不严的名头,只说不幸遇到只鬣狗,躲避不及摔的,搪塞了过去,又说幸好得宋秀才援手,寻医问药,这才耽误了耕礼。

叙过旧,吴遇便有些按捺不住,他清咳一声,满怀期待问道,“有劳恩师挂念,不知他老人家这番,有何赐教?”

顾悄只来得及掏出一枚松果,还没开口,就听到内间一声闷响。

似是有人摔倒在地发出的声音,伴着小厮惊呼“公子慢着点”,和一声清斥,“何事如此慌张?”

随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顾悄熟悉的挑拨搬弄,低声答道,“谢大人见笑,实在是族叔在外,子繁才被教训,万不敢再失礼。”

竟是才挨了打,据说去了半条命的顾影偬。

话说得也高明。

明着,是说昨日顾悄摆辈分训他喊叔公的事,暗着,却是将那一身罚伤全都栽到了顾悄头上。若是亲近的人听了,自然会生出为他打抱不平的心思。

果不其然,谢大人声音立刻沉下来,“哦?我倒要瞧瞧,顾家谁这么大架子。”这般,还不忘吩咐小厮,“将他扶回去躺好,再有伺候不周,你今日也不必竖着出去了。”

谢大人?顾悄脑中蹦出刚刚那位谢居士,心道这人脚程倒快,前脚还在偏殿参禅,后脚就到后院赠药。这人不知他二人有何龃龉,不辨事实,单凭耳风就拍脑门定生死,十之八九是个猹。

单说他训下人的话,也过于苛刻冷血,不像个好人。

难怪找不到老婆!顾悄腹诽,初见时对他生起的好感,登时也消了大半。

顾影偬却仍坚持,“不不,药已上完,断没有我这等身份,还在这躺着的道理,请大人不要为难小子,实在是人言可畏!我本就是庶子,若再被冠以骄恣僭越的名头,日后在这休宁,可就再无立足之地了!”

一番话说得情恳意切。

传到外间人耳中,吴遇看顾悄的神情就有些审量了。

这眼药上得顾悄猝不及防。

本来吴遇问话后,他便可顺理成章将宋如松推出,任务完成,皆大欢喜,谁知临门一脚,却被截胡,天知道顾影偬这个惹事精怎么也在这里。

更令人光火的是,秦老夫子一顿惩戒,这娃不仅不反思已过,反倒变本加厉恨起顾悄。

但凡是个脑袋清楚的人,都不会在这种场合,执意将私仇捅上台面,不惜自爆家丑也要拖同族下水。

连顾悄这个现代人都知道,旧时宗族社会,家族与个人,同气连枝,一荣俱荣。在他诬告顾家薄待他的同时,就已经坏了他和顾悄二人的德行,更坏了顾氏宗族声誉。

这话传回去,等着顾影偬的必定又是一顿好打。

要是可以,顾悄可真想任那蠢货胡说,回去好叫族长收了他剩下的半条命。

可惜,不行。

原身可以不要名声,但跟他一道的宋如松入幕,必须要。

顾悄只得恶狠狠磨了磨后槽牙。

他不过是想把宋如松送到吴遇跟前,这难度都快赶上孙悟空送唐僧到西天了。

顾影偬被小厮搀扶着,一瘸一拐出来。那副凄惨模样,叫顾悄顿时转出个损主意。

顾劳斯迅速换上一副关切表情,上前替了小厮扶住顾影偬,口中不忘应和,“子繁所言极是,你我皆是还年轻,在外当谨记族规家训,行规蹈距。刚刚你定没有好好参拜过诸位大人,来,这就与叔公一道。”

说着,顾悄退后一步,向着圆木桌子方向,假意要跪,行正经拜礼。

惊得吴遇赶忙上前搀扶,嘴里连道,“小师弟可是代恩师而来,如何跪得?快起快起。”

顾悄摇头,“大历有制,平民见一方长官,当行顿首四拜礼。我与他,均无功名在身,当拜!”

对着木桌,顾夫子说得义正言辞,紧着又要屈膝。

吴遇哪敢真叫他拜了,一手扶着小公子,一头劝解,“不如就叫你这子侄一并拜了,权且算尽了你的一番心意,如何?”

再推下去可就没意思了。

顾悄看似勉强实则欢欢喜喜从了这个提议,两眼紧盯顾影偬,用眼神示意他快拜。

顾影偬听完始末,一张小脸白上加白。

他的鞭伤并非作假,挣扎着起身卖惨,他已经汗湿重衣。这一跪一叩,刚刚上过药的伤口,必然会再次撕裂,那痛令他恐惧。

他嗫喏道,“子繁身上不便……”

顾悄怎么会不懂他的心思,可他要的就是顾影偬记痛。

于是,赶在众人开口前,他沉下脸打断对方,喝问道,“既然你能起身拜我,为何不能拜诸位大人?子繁,你是对大人心有不满?还是仗着贵人怜惜,真的就骄恣僭越起来了?”

这番话成功堵住所有人的嘴。

以己之矛攻己之盾,这题古来无解。

说情的也好,劝阻的也罢,连顾影偬自己,都无话可对。

毕竟,坑是方才他亲自挖的。

顾影偬身形晃了一晃,只得咬着唇跪下。

“顾氏长房小子顾子繁,拜见诸位大人。”大约因伤口实在疼痛,他的顿首做得十分勉强。

可这小小铩羽,并不够挫他锐意。

少年起身后仍不忘输出,再接再厉又阴了顾悄一把,“没想到,府台大人的恩师竟是顾家叔祖,这可真是巧了。子繁午时前,还在山门遇到凤凰山踏青的叔祖,这会怎么不见叔祖,反倒学里念书的叔公只身前来?”

这话就更高明了。

一语双关,既说顾准就在附近游玩踏青,却不来见府台,含射他根本没将吴遇放在眼里;又说顾悄正学里读书,如何替山中踏青的老父拜见?暗指顾悄撒谎。

两条于吴遇,都是轻贱。一时间,这位颇为精细讲究的知府,脸色微妙起来。

知县方灼芝察言观色,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代长官发作,只干巴巴憋出一句,“大胆!”

顾悄脑瓜子突突地疼,他干脆不急着辩解,反倒抓着顾影偬先前话头,满脸怒其不争,“秦老夫子昨日才教导你,庶出更要谨慎自重,做宗族表率,你怎这般轻率敷衍?见府台大人礼,顿首额不贴地,躬身腰脊不俯?还不快快重拜!”

顾悄可不是软柿子,敢来捏他,就要做好被扎穿小手的准备。

顾影偬心中不忿,可说不过顾悄,只得干瞪他一眼,恨恨屈膝重新再来。

这次动作标准了很多,双手拱合,规规矩矩叩头至地,顾悄听见他痛苦的吸气和轻喘。

一礼毕,小厮赶忙上前搀扶,顾影偬还想继续,“不知叔公……”

顾悄不给他机会,再次发难,“正礼都是四拜,缘何你却是一拜便起?”

顾影偬被半扶着,站也不是,跪也不是,额上泛出一层虚汗。

这下,他终于明白顾悄恶意,这位小叔公,是打算将他耗死在跪拜一事上了。

少年目光慌乱地四处寻觅,总算在人群后找到救星。

他荏弱轻唤,“谢大人……”

那人气度不凡,天青色锦袍十分清举,可与偏殿初见就像换了个人。

“你就是顾阁老家的幺子?”他越众上前,一双冷眸,定定落进顾悄眼里,“观容止倒是龙章风姿,没想到二八年岁,却连个童生都不是。观你行事,迂执狠绝,不晓通变,比之尔兄,差之远矣。子繁,这虚礼,不行也罢。”

顾悄直直与之对望。

两人视线交锋,如两军对垒。那人长驱直入、鸣兵猛攻,顾悄不甘示弱,奋勇顽抗,如果可以配特效,此刻空气中应有刺啦刺啦的电光交接之声。

结果同为三十岁,那人眸光太沉,这互瞪比拼,腼腆书呆顾悄率先败下阵来。

他心下冷笑,行啊,迂执是吧?狠绝是吧?你越要护着,我就越要他知道,我顾悄不好惹。

于是,他垂下眼幽幽道,“顾氏琰之,驽钝不堪,不知京中大人在内。当与族侄稽首再拜,子繁,你便速速拜完府台,与我一道。”

顾悄谁的账都不买,这般强横的模样,吓得顾影偬差点哭出来。

他踉跄着奔到谢大人身边,扯着他一丝折痕都没的衣袖,目光哀求里带着丝真切的恐惧。

“你胆子不小。”谢大人将顾影偬让给小厮,淡淡开口,“须知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偏架拉得顾悄都想点赞了。

“天地君亲师,三本五伦不可废。”当老师的,据理力争他可从没输过,“大人应当体恤子繁的拳拳之心。既然他拖着病躯执意要出来见礼,那自然要做个周全。莫说四拜顿首,今日在场,皆是我府县父母官,日后也将是我二人座师,如父如师,就是三拜九叩,也是当得的。”

顾影偬闻言,人都傻了,哆嗦着瘫在小厮怀里,咬牙不让自己露怯。

顾悄冷眼看他,高声质问,“我代宗族问你,今日你是当拜不当拜?”

见顾悄这般油盐不进,谢大人也沉下脸,“休宁地界,顾氏当真如此张狂?”

顾悄闻言,赶忙谦卑俯首,脸上却是纯粹的疑惑,“悄惶恐,不知大人何出此言?族中小辈礼数不周,我这个叔公不过指点一二,怎当得大人如此苛责?莫不是我顾氏教训子侄,大人也要横加插手?”

旧时宗族,有着很大的权力,如顾家这等世家,长辈教训晚辈,连官府都无权干涉。

任你封王拜相,在家族尊卑长幼面前,都得往后靠靠。

三个连问成功逼得贵人闭嘴,直把一旁的吴遇听得冷汗直流。

可贵人暗里下过封口令,叫他一句“大胆”在嘴边转了几回,又生生咽了下去。

顾悄挑衅地望向所谓的“大人”,“若悄真有张狂之处,待我教完子侄,但凭大人发落。”

“你很好!”那人凝视顾悄,蓦地露出一抹笑意,又说了一遍,“你很好!”

顾悄回以一个瞪眼。

既然这人刻意隐瞒身份下休宁,只一个不知者不罪,顾悄就不必怕他。

尔后,他望向顾影偬,语带风雷,“今日之事,你当知轻重!身为顾家子弟,在外妄议族中私事,置宗族声誉不顾,我不能发落你,但族长能。”

顾影偬一抖,身上的鞭伤无时无刻不再提醒他族长的厉害。

他抬头望向谢大人,发现那人好似愠怒,却也一副拿这横货没法的样子。

他这才真正怕了起来。

他想向顾悄告饶,可顾悄表情冷硬,一看就知,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于是,他只得忍着皮开肉绽的痛,艰难向着知府重新拜了四拜,又在顾悄的冷脸下,向着谢大人再拜。

一通“哐哐”大礼下来,不亚于重新受了十鞭。

顾影偬已是脸色青白,唇无点色,满头大汗。素白底子绣着春日桃花暗纹的夹袄后腰处,慢慢沁出一抹鲜红,整个人摇摇欲坠。

惨惨戚戚的模样,如同一只被拔了利齿、卸去指爪的狼崽。

眼神虽然仍不清正,可望向顾悄时,内里恐惧很真切。

这就够了。

顾悄对教化反派毫无兴趣,他只消令这头恶毒的狼崽牢牢记住,他顾悄不好惹,足矣。

目的达到,顾悄收了一身煞气,上前扶起顾影偬,俨然又一副宗族亲睦的好长辈模样,似是再说,一码归一码,礼法之外,他与顾影偬并无私怨,只有宗亲爱重。

场中都是人精,自然知道顾家两位后生,这是一报一还,斗得厉害。可到头,顾悄当着众人面这般明晃晃地惩治同族,落在旁人口里,最多只一句“迂礼”,别处竟半点挑不出过错。

教训完刺头,顾悄开始圆他撒得弥天大谎。

少年生得好看,不怒时娇憨可喜,声音清朗,还带着些许青涩,令众人几乎要忘记片刻前那个咄咄逼人的“叔公”了。

他先是向吴遇致歉,“见笑了。我这族侄,太不懂事。言行无状,全凭臆断,实在令人羞愧。”却是将顾影偬先前那番挑拨,直接都归为小孩子乱说。

随后,他解释起原委,“今日二月二,父亲按俗携亲眷到凤凰山踏青,我本性贪玩,从学中往这拜文圣,途中起了偷溜寻家人游玩的心思,在家中姊妹最常去的松岭,被父亲抓了个正着。他盘问一番,得知府台到访,似是料到您会寻他,便拾了一枚松果与我,叫我将此物,并一句话,一同带给您。”

说着,顾悄再次从袖中掏出那枚干枯的松果,递了过去。

吴遇接过佛塔状的果子,在手里摩挲片刻,参不透其中深意,只得问道,“不知恩师赠我何言?”

“我爹说,‘故山松老,当以此子遗旧人’。”

吴遇转着松果,喃喃复述三遍,突然回首问身后知县方灼芝,“德尚,先时顾老学正举荐那人,姓甚名谁?”

“正是宋如松,宋衍青秀才。”

“此子性如何?何所长?”

“幼时舍与佛门,性情深得玄觉禅师喜爱;总角即有清操,顾氏雅重之;十四岁晋秀才,当得上沉、稳、觉、慧四字;弱冠逢南直隶久旱后涝,曾向我谏言以工代赈,抗灾抚民甚有成效。”

“好!好!”吴遇大喜,“恩师这是说他老了,替我寻了位后起之秀!佛塔松子、佛塔松子,可不正是这位!快快传衍青!”

顾悄总算松了口气。

宋衍青正需要这样一个机会证明自己,这样才能真正摆脱“伴当”出身带给他的心理负荷。

目的达到,顾悄果断请辞。他怀里托着的顾影偬,就是绝好由头。

“老父话已带到,悄幸不辱使命。只是族侄身体受累,虚弱不支,还望大人首肯,让我早些带他回去休息。”

吴遇此刻求贤若渴,闻言只点头,叫来两个皂役吩咐,“你二人立即备车马,务必将小师弟二人全须全尾送回家。”

顾悄大功告成,恨不得脚底抹油,搀着顾影偬就要跑路。

奈何小公子本身就是个单薄人,一双手还红肿未消,这一扶一抱,十三岁少年不矮的身量压过来,顾悄一个没站稳,直接当了人肉垫子。

变故就在瞬息之间。

他人一仰。哐当撞上身后桌椅,头肩颈腰处悉数磕了个遍,又承了顾影偬一个半大少年的重量,直压得他心虚气短,撑地的双手,更是再受重创,发出钻心的疼。

那些被踩碾过的伤口,虽没血流成河,但血痂裂开不少,缓缓渗出红白相间的粘稠液体。

刚刚还能说会道的少年,一下子泄尽气力精神,惨白的唇色甚至比顾影偬还难看,漂亮的眼圈四周,却诡异地攀上大片桃尖的粉,眼泪如珠玉断线,染了满面。

宗族后辈夹枪带棒的比斗,骤然向着小儿推搡打斗哇哇啼哭的方向急转直下,一众官老爷们如何见过这阵仗!

气氛一时变得怪异起来。

好歹底下人见多识广,主簿、教谕赶忙扶人的扶人,收拾的收拾。

很快,除了顾悄止不住的眼泪,一切都恢复正轨。

但这把小公子是真摔狠了,新痛旧痛蜂拥而至,直接哭到打嗝。

自带的手绢不够擦,扶他的人贴心又递给他一块,糊满鼻涕后小公子有些嫌弃,一把抱着那人胳膊,就着袖子蹭起来。

这是原身自小的习惯,反正伺候他的,不是丫头小厮,就是他亲爹亲娘。

谁的袖子是他这个娇惯小祖宗不能用的?

条件反射捞来就使,顾悄看也没看,只觉那骨节分明、掌心灼热的大手,与寻常不同,直到将天青色的袖子染上几抹暗色水痕,抓出几道淡黄色组织液……

等等。

天青色?

天青色!

顾悄抬眼,就对上贵人那张调色盘般复杂的脸。

大约是隐怒难以发作的铁青,混着嫌恶不能言的黝黑,掺着想推开又不好动作的阴紫……

他绝不承认,那表情看着,其实更像是心疼懊恼和……无措?

一定是他摔猛了。

顾劳斯“骇”了一声,嘟囔一句“晦气”。

撑着那人肩臂,他踉跄着站直身体,就火速将人推开,即便颤颤巍巍如老牛蹒跚,也一刻不停滚出了那个泛着冷香的怀抱。

这人乍一看,与学长气质爱好很有几分相似,可本质却如云泥。顾老师粗糙地鉴定完毕,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作者有话要说:谢大人:顾影偬是我那朵小桃花,我要罩着他!

人后:嗯,我装的。

【P了个S】后排解释下前面的佛偈吧,里面说空门不要管红尘事,“祸一二”,那个“一二”其实就是学长问玄觉的“是一是二”,翻成大白话一二就是再问,我这辈子到底是1条光棍还是好事成双的意思啦,所以祸一二不是说一两件祸事,而是他会妨碍谢顾姻缘,顺便排雷,宋不会做伤害主角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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