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玲玲把水远杉和戚知初推出厨房,让水远杉带戚知初玩会儿。
她一个人在厨房洗菜折菜,准备火锅。
水远杉打开电视,这会儿新闻联播刚结束,换了好几个台都是广告。
戚知初有些局促地坐在沙发上,目光时不时往最里面的房间看,好像那里有什么魔力吸引他一样。
水远杉大概是察觉到了戚知初的目光,起身说:“玩会儿游戏?”
戚知初没回答,但身体却很诚实地跟着水远杉站起来往里面走。
戚知初像个初来乍到的外乡客,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个十几平米的房间。
一张一米五左右的床,灰蓝色床品安静整洁地铺在上方,和水远杉身上的那份轻狂有点格格不入。
书桌上的学习用品列得规整,像个漂亮的橱窗。
水远杉的房间比想象中整洁,戚知初想。
房间里有许多戚知初叫不出名字的东西,他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一点都不了解水远杉。
枕头旁有一个黑色长方形设备,戚知初盯着看了一会儿,只听水远杉开口说:“这是PSP。”
换作平常遇到没见过的东西他会毫不犹豫表达自己的求知欲,但现在心里升起一丝抗拒的情绪,他不太想告诉水远杉他不懂PSP是什么。
所以最后只是有些别扭地说:“哦。”
说得连自己都能感受到语气里的心虚。
“玩吗?”水远杉说。
戚知初愣了下,见水远杉拿起PSP才反应过来是说玩PSP。
他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非要去看那个黑色的设备,当时他只是觉得放在枕头边上说明水远杉睡觉前会经常用,所以有些好奇。
他有些窘迫地摆手,说:“不用了。”
但水远杉装没听见,拉着他坐到床边的地毯上,打开PSP,一个Sony的图标出现在屏幕上。
戚知初觉得这个图标眼熟,似乎在同学的相机上见过。
原来是相机啊。
他松了口气,至少也不是那么陌生的设备,不会暴露他的窘迫。
Sony的图标从画面上消失后,水远杉在按键上快速按了几下,出现了一个画面,写着《Monster Hunter》。
“怪物猎人,新出的游戏,英文版的。”
心跳短暂地停了一秒。
原来是游戏机。
随即涌上一股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烦躁,PSP也好,怪物猎人也好,全是他听不懂的内容。
他只能呆呆地看着水远杉对着游戏机操作一通,然后看见那双手把游戏机递过来。
他局促地把手缩到校服里,说:“我看你玩吧。”
水远杉把他的手拉过去握住PSP的手柄位置,说:“我教你,不过我也不太会。”
说着水远杉另一只手从戚知初的身后绕到前面,将戚知初整个人都环在身前。
“这个是方向键,控制前进后退,这个是攻击,这个是躲避……”
水远杉的吐息落在戚知初耳侧,像是小猫挠痒。每个字他都听得懂,但进了脑海里全都变成:靠太近了。
“差不多就这样,记住了吗?”水远杉偏头问。
戚知初转头的时候,脸颊几乎擦着水远杉的唇边,他被这么近的距离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呆头呆脑般回:“嗯,啊,记住了。”
呼吸的节奏,鼻尖一颗几乎不太看得清的痣,深棕色的瞳孔,还有清新的洗衣粉味。
他都记住了。
当然,他知道水远杉问的不是这些。
可是当那个问句出来时,他最先想到的只有这些。
他像在课堂上走神的学生,回过头时黑板上的板书都已经换了一轮。
看着游戏机上的人物和按键,戚知初第一次觉得自己在盲考。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有些不甘心地乱按一通。
画面上的人物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动作,像在嘲笑戚知初的无知。
在乱七八糟的动作下,竟然瞎猫碰上死耗子打死了第一只怪。
水远杉说:“你比我玩得好多了。”
戚知初不是什么脆弱的人,但现在胃里有些发苦,鼻尖有点发酸。
他知道水远杉在安慰他。
他不需要安慰。
也不需要关心。
他发现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水远杉总是那个游刃有余的人。
哪怕一次也好,他希望自己在水远杉面前不要那么狼狈不堪。
“我去看下陈阿姨那边。”
戚知初把游戏机还给水远杉,起身离开,像落荒而逃的失败者。
竞争对手是自己不堪一击的自尊心。
奇怪的是,他一直以为他没有这种东西。
从林敏入狱后,自尊就被闲言碎语碾碎,留在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
走出房间的瞬间,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朝厨房走去。
陈玲玲看见戚知初吸了吸鼻子,问:“感冒了?”
戚知初摇摇头,安静地把菜品端到餐桌上。
水远杉也从房间跟着出来,陈玲玲朝戚知初的方向抬抬下巴,给他使眼色。
戚知初忙碌地往返于厨房和餐桌之间,谁都感受得出来他周围萦绕的低气压。
水远杉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清楚他怎么了。
水远杉默默走到戚知初身边,用自己的肩膀碰了碰他的肩膀,说:“我来吧。”
然后端走他手里的那份肥牛卷。
戚知初的手维持端盘子的姿势,一种羞愧不安的感情铺天盖地涌来。
水远杉邀请他来家里,他应该有身为客人的自觉,怎么能鸠占鹊巢般地在这里自如行动呢?
还把自己没处理好的情绪放大,影响了水远杉和陈阿姨的心情。
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没礼貌了。
桌上的牛油红汤先沸腾,一旁的菌菇清汤呈现出一种沸腾前的平静,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压着那些泡泡,不让它从锅底升腾起来。
他和水远杉就是这个鸳鸯锅的区别,看起来挨得很近,实际上隔着一个弧形的壁,没法真正靠近。
他早该知道的。
“戚知初?”水远杉又喊了一遍。
“啊?”
“肥牛好了。”水远杉往戚知初碗里夹起一筷子。
戚知初双手握着碗,说着“谢谢”,手上却丝毫没有动筷的意思。
陈玲玲问:“是不是不喜欢吃火锅?”
“没有,喜欢的。”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他赶紧吃了一片肉,半根辣椒裹在里面,辣得他喉咙发痛。
他连着喝了两大口水才缓过来。
刚放下水杯,一只握着唯怡的手就伸到面前,水远杉说:“解辣,上次吃跷脚牛肉你说的。”
戚知初愣了下,接过去。
水远杉握住唯怡没放,戚知初抬眼看他。
只见水远杉弯下腰凑近,盯着戚知初看:“你有点不对劲,身上真不痛?脑袋没被打到吧?”
“没有。”戚知初用了点力拿过唯怡,低头喝了几口。
一旁的陈玲玲有些急了,问:“还有人欺负我们小初?”
“没有没有。”戚知初连忙解释。
“你在学校多照顾小初,要是还有人动手,直接找你爸,都是大人了,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让你爸把他们抓进去。”陈玲玲这话是对着水远杉说的。
水远杉还没开口,戚知初就抢话道:“不用麻烦叔叔,都是误会。”
戚知初说得十分认真,看不出半点撒谎的迹象,但后来饭桌上的话题仍旧围绕保护戚知初进行。
陈玲玲是好意,可戚知初现在最不想要的就是这份好意。
好像他在水远杉面前,只有被保护的一面。
“快吃吧,二姨,吃完我们要看书了。”
水远杉打住了陈玲玲的话头,把话题转移到高考上。
一顿饭吃到9点才结束,戚知初和水远杉帮着清洗了碗筷再回到房间。
水远杉在书包里胡乱摸索一阵,一脸无奈地说:“我忘带物理书回来了。”
鬼扯得不要太明显。
戚知初打开自己的书包,说:“我带了。”
水远杉赶忙过去关上戚知初的书包拉链,卖乖地说:“再玩会儿吧。”
“水远杉?”戚知初知道自己不该生气,但心里就是有一团火,“打游戏,吃火锅,没带书,如果你不想补课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不介意的,其实不补课正好,我也有更多时间复习。英语我也可以自己多做试卷,不占用你时间。”
说着他扯过自己的书包,把物理书装回去,拉上拉链朝门口走。
水远杉一手撑在门上,拦住他:“我没说不补课。”
戚知初没说话,手还握在门把手上。
水远杉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他,心里有一种冲动。
但那种冲动,在想起陈玲玲那晚说的话之后,又硬生生压回去。
那晚陈玲玲问他是不是喜欢戚知初。
他分析了很多后得出的结论是喜欢的。
喜欢的,然后呢?
一旦弄懂了自己的感情,他突然变得有些迷茫,甚至小心翼翼。
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告诉过戚知初他喜欢男生,那时候戚知初好像并没有表现出反感。
这是个很好的开始。
但如果告诉戚知初,喜欢的就是他。
事情就不一样了。
很多事情放在他人身上更加容易接受,落到自己身上态度就变了。
戚知初不一定会那么容易接受,说不定会抗拒。
所以他只能循序渐进,小心谨慎地呵护这份单方面的感情。
水远杉的手还撑在门上,问:“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没有。”
“我只是觉得你累了一天,希望你放松些。”
“是你想放松吧?”戚知初停了下,抬头望着水远杉继续说,“我们不一样,我不需要放松,也不能放松。高考对我很重要,我不想这样浪费时间。”
“我知道……”
水远杉话还没说完,戚知初突然提高分贝说:“你不知道!谢谢你这段时间帮我补英语,我要走了。”
说完后,手上一用力拉开门往外走。
陈玲玲在外面听到了一些争执,但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戚知初和他礼貌地道了谢,说了再见,换上自己的帆布鞋出了门。
水远杉家是楼梯房,戚知初几步并作一步往下跑,刚到一楼时,遇到刚回家的水明宏。
声控灯亮起来,水明宏看清了戚知初的脸,喊他:“戚知初?”
戚知初停在楼梯口转过身,看见那身警服,觉得喉咙一紧,低声喊:“水叔叔,晚上好。”
“要回学校了?”水明宏身子站得很直,声控灯在他身后把影子投射到戚知初面前。
戚知初整个人都被那个影子笼罩着,他抓着栏杆的手因过度用力血管鼓起,“嗯。”
“这么晚了,我送你吧。”
“不用了。”几乎是立马脱口而出的拒绝。
水明宏见他状态不对,走近几步:“那我让水远杉送你。”
“不用了,水叔叔。”戚知初退几步,“再见水叔叔。”
几乎是不给水明宏说下一句话的机会,他极速跑出楼道。
到小区门口时,他才喘过气。
冬夜冷风吹得他太阳穴痛,他沿着之前跑来的方向走。
脑海里闪过水明宏的肩章,带走他妈妈的警察比水明宏少两颗四角星花。
他再次意识到,他和水远杉的确是红汤锅和清汤锅的区别。
越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心里那团火就烧得越旺,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烧成灰。
从小到大,有很多人都告诉他,你是杀人犯的孩子,活该比别人低一等。
他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因为这些指责与非议感到难堪了,至少在遇见水远杉之前是这样的。
可现在,为什么?为什么会觉得狼狈,为什么会觉得窘迫?
为什么没办法在水远杉面前抬起头?为什么还要把这团火迁怒于水远杉?
明明想留下来的,明明应该是很开心的周六。
明明他只是想要一个平等的关系而已。
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他就不行呢?
一颗温热的水珠划过脸颊。
下雨了吗?是下雨了吧?
可是为什么雨水是有温度的?烫得眼睛痛。
他抬手去擦脸上的雨幕,说不清是生气还是心酸,雨幕越来越密集。
雨真大,明明是冬天,怎么会下暴雨呢。连老天都要和他作对。
“你哭什么?”耳边又响起幻听。
“哭什么啊?戚知初?”
“让我想想,你已经六年没哭过了吧?”
“我死的时候你哭了吗?”
“我没哭。”戚知初用手背擦着雨幕。
“觉得很无助对吧?”
“想不明白为什么对吧?”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不能像别人一样正常生活?”
“凭什么?凭什么要这样对我?”
“是不是觉得很愤怒?”
“哈哈哈哈,戚知初,你愤怒吗?”
“闭嘴。”戚知初捂住耳朵,在宁静的夜晚自言自语地吼道。
“戚知初?”有人喊他。
“闭嘴!闭嘴!闭嘴!”
“哈哈哈哈,感到愤怒就对了。戚知初,以前我也是这么愤怒的,可你有察觉到吗?”
“戚知初?”还在喊他。
“闭嘴!!!别说了!”他快到极限了。
“戚知初!!”水远杉握住戚知初的手,将他固定在原地。
戚知初睫毛浸泡在眼泪里,没精神地耷拉在眼皮上。
他看到眼前的人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什么,他努力地强化自己的感官,幻听渐渐远去,面前那人的声音变得清晰了。
“你怎么了?”
是水远杉?
怎么回事?除了幻听,又开始产生幻视了吗?
戚知初伸手在面前挥了挥,喊着:“走开!走开!”
“戚知初!看着我!”面前的人提高了分贝,把戚知初吓得一怔。
水远杉屈起食指在他眼睛下方刮掉一颗泪,说:“是我。”
戚知初眼神呆滞地望着他,重复道:“水远杉?”
水远杉捧起他的脸,直视他,那目光简直要把戚知初望穿,他轻声说:“是我的错,别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掉小珍珠了。
戚知初上一次哭是戚知楠去世的时候。
PS:明天要出门,提前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