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你,不是谁的儿子,你是独立的。
戚知初发现,到了三月,他关于冬天的记忆仍旧是这句话。
时不时浮现在耳侧,盖过戚知楠的窃窃私语。
学校通知开高考倒计时100天动员大会,蜷缩在壳里的高三学子不得不强迫自己走出来,去面对不断追赶的时针与分针。
李天德在主席台用夸张的语气说:“高考是你们人生中唯一的最接近公平的考试,是你们改变人生的捷径。”
下面的学生当然不以为然,在象牙塔里培育的花们,还没接触过真正的大浪,只觉得李天德在说教。
动员大会结束后,学校破天荒给高三学生放了半天假,被大家称为蹲监狱前的狂欢。
戚知初在心里不赞同这种说法,因为他见过真正蹲监狱前的模样,不是狂欢,是一种抱着侥幸心理企图神迹降临的虔诚状态。
但世界没有神迹。
犯了错就要接受惩罚,这是人类社会从小到大的教育理念。
不到下午两点,高三的学生都走光了。
教室里稀稀拉拉有几个学生想趁此机会多赶超一两分,钢笔在试卷上划出沙沙的声音,纸张被吹起卷边,像食堂的鸡蛋卷饼,只不过这次包裹的馅料是油墨刻印的知识。
戚知初去19班的教室找水远杉,碎金般的光斑透过树叶缝隙落到靠窗的水远杉身上,他穿着春季校服,单手撑着下巴,认真地做五三。
“这里算错了。”19班没有其他人,戚知初走到他身边坐下。
水远杉抬头看他,再看看五三,一边划掉自己的公式,一边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戚知初指着前面一题,道:“你做这道题的时候。”
水远杉瞪大眼睛,手上转着笔说:“你怕不是鬼吧?我完全没发现。”
戚知初一边拿出自己的卷子,一边说:“你太投入了。”
水远杉拿出草稿纸重新计算,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听说纪月保送了?”
“嗯,她要去北京。”
“北京啊……”水远杉手上动作顿了下,看向戚知初,“挺好的,和你没在一个地方,我放心了。”
“你什么时候才能打消对她的偏见?”戚知初问。
“……”
“对了,你想好考哪所了吗?”戚知初问他。
“没有。考完再说吧。分数能上哪就上哪,最好也是津大。”
“津大?”
“对啊,这样你就不用为了存路费去打工了。到时候我们就去外面租房子,住一起。”
“为什么要住一起?住寝室不好吗?”戚知初不理解。
水远杉干咳几下,说:“津大住宿条件不行。”
戚知初信以为真,“那等你考上再说吧。”
黑板上方的挂钟转过两圈,窗外新芽的阴影在落日下摇摇晃晃投射进来。
水远杉坐在窗台上,发梢宛如金丝在风中轻扬,他握着一本单词集,字正腔圆地念单词,戚知初在本子上一笔一划的拼写出单词,并写上注释。
“Bystander”
戚知初听到单词后,笔锋一顿,垂下眼睛盯着笔尖,草稿纸上像是有极大的阻力拒绝让他写出这个单词。
“怎么了?”水远杉弯腰凑过来。
戚知初摇摇头,说:“跳过这个吧。”
“为什么?每次听写这个单词都跳过,这个词很简单的。”
水远杉把单词本放在一边,再凑近一些,阳光被挡在他身后,整个人的阴影都笼罩着戚知初。
戚知初喃喃开口:“我不知道。”
“B-Y-S-T-A-N-D-E-R,bystander,旁观者,看热闹的人。记住了吗?”水远杉回。
“我知道单词怎么拼写,只是……以前她说我是旁观者。”戚知初自言自语道。
“谁?”水远杉刚问完就反应过来,“那个对你很重要的人?”
戚知初点点头。
水远杉握住戚知初的肩膀,让他面朝着自己,说:“你有自己的人生,不要总是在意其他人的看法,也不要为其他人而活。”
戚知初看着那些金光在水远杉的发丝上跳舞,阳光在他们之中划开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他有些恍惚地后仰,手肘碰到桌上没插耳机的mp3,耳边同时响起音乐与幻听。
外放的音质不是很清晰,但前奏响起后,他和水远杉都听出来是《FINAL FANTASY Ⅷ》的主题曲。
音乐之外,戚知初还听到有人在问:“你真的能为自己活吗?戚知初?这不公平。”
为自己而活,好像从认识水远杉开始,他就一直在提醒自己这件事。
他抬头仰望着坐在窗台上的水远杉,真诚又悲伤地说:“我做不到,因为我杀过人,要赎罪。”
水远杉被照亮的轮廓明显僵了几秒,他的目光在戚知初脸上游走,仿佛想要洗净他的悲伤。
他并不相信戚知初真的杀过人,也不认为戚知初需要赎罪。
他想,戚知初应该需要爱,需要很多的爱。
幸好,他是爱他的。
所以,现在他要卑劣地擅自行使爱的权利。
“戚知初。”
水远杉望着阴影里的戚知初,将他往自己的方向带,阳光正好落在戚知初的侧脸上,他们都被春光包裹住。
Mp3的金属材质泛着光,失真的外放旋律还在继续。
“I kind of liked it your way
(我不禁喜欢上了这样的你)
How you shyly placed your eyes on me
(羞涩地看向我)
Oh , did you ever know ?
(噢,你可曾知晓?)
That I had mine on you”
(我也正偷偷凝望你)
水远杉继续说着:“我知道有个人对你很重要,但现在,我要请她把你借给我几秒钟。”
夕阳像一个柔软的拥抱,或是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捧住戚知初的脸,暖洋洋的。
他还没听明白水远杉的话,只觉得眼前的日光又被遮挡住,他能清晰地看见水远杉的曈昽里倒映着自己呆呆的表情。
水远杉手上的力道加深,他被牢牢的握在水远杉手里,不会很痛但却无法挣脱。
当然,这个时刻他并不想挣扎,只是静静地回望水远杉,任由心跳被对方的眼神拨乱。
即使mp3的外放像一台生锈的音响,王菲的声音在旋律中依旧清晰可辨。
他们曾无数次一起听过这首歌,在公交车上,在水远杉的书桌前,在寒风吹拂的教学楼连廊。
但没有任何一次和此刻一样,每个字母都像鼓槌敲击在戚知初脆弱的耳膜上,然后在胸腔□□鸣,扩散。
“Shall I be the one for you
(我可以成为你此生所爱吗?)
Who pinches you softly but sure”
(你可曾知晓,是谁温柔又坚定地握紧你?)
他看见水远杉闭着眼睛,鼻翼上出了一层浅浅的薄汗,擦过他的脸颊时有些湿润的潮意。
水远杉覆盖上他的双唇,这个吻很浅,只是唇瓣之间若有似无的触碰。柔软又温暖,像夕阳,像尘埃,像羽毛,轻轻扫过皮肤,看似无足轻重,却压得戚知初有一瞬间的呼吸凝滞。
仿佛置身于空旷的原野,只有风划过的声音,随后是被无限放大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冲击着他。
几秒钟,或许更久,握住肩膀的力量消失,水远杉放开他。
听觉恢复正常,背景音渐渐响起,树影在他们身上晃来晃去。他看见水远杉的耳朵被日落上了色,和远处的云朵一样,粉色中带点淡淡的紫。
两人相互凝望,《Eyes on me》播到尾声,mp3自动切歌带来了片刻的沉默。
静谧的间隙,有人开口了。
“我……”
“你……”
戚知初有些尴尬地摸着耳朵,说:“你先说吧。”
水远杉从窗台跳下来,坐回自己的位置,思考了片刻才说:“戚知初,我希望你能开心。”
戚知初收回摸耳朵的手,把mp3暂停,教室里响起他的声音:“嗯,谢谢你。”
没头没尾的对话,好像谁也不知道怎么提起刚才那个吻。
但无论如何,春光,落日,空无一人的教室,迟迟未能写下的Bystander,柔软的吻。
还有水远杉和《Eyes on me》。
那是戚知初对高考倒计时100天的所有记忆。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破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