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开往郊区，在两栋大楼前停下，门口的枯枝败叶在冬季清晨衬得两栋楼破败又冷清。
戚知初和水远杉并排走进铁门，褪色的红色招牌静悄悄地立在一颗树旁。
津山市精神病院。
“这边。”水远杉指着右边的小径。
戚知初诧异地望向他，随后跟着走向那条小径，问：“你来过？”
水远杉刚想说什么，迎面走来一位中年护士打断了他，“小杉，好久没见你来了。”
“最近有点事……”说着他有些心虚地看向戚知初，介绍道，“这是林阿姨的儿子，戚知初。”
护士热络地握住戚知初的手，说：“你就是小戚啊，真是交了个好朋友，之前你妈妈……”
“咳……”水远杉握拳在嘴前假装咳嗽，“有点冷，去屋里说吧。”
护士走在前面领路，戚知初用质问的眼神盯着水远杉。
水远杉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主动承认道：“高考之后，许玮打电话来说林阿姨在医院惹了点麻烦需要赔钱，后来我就找二姨借钱赔了，去上大学之前，来见过几次林阿姨。”
那时水远杉虽然知道戚知初不会接受这笔钱，还是瞒着他去赔偿了，还嘱咐对方如果戚知初也来赔偿，就把那笔钱存到医院的账户。
好在那家人没有胡搅蛮缠，也遵守诺言把戚知初陆续赔偿的钱都存到林敏的医院账户了。
“所以后来那家人才没继续骚扰我……”戚知初喃喃自语道。
“抱歉，我当时没有其他办法了，而且……那时候你不接我电话。就算我联系上你，你肯定会拒绝或者打欠条给我，”水远杉顿了顿，继续道，“我不喜欢这样。”
晨曦透过零星的枯叶落到小径上，光斑在水远杉的脸上跳跃，戚知初看着他，心里突然生出一丝后悔。
当初自己能再勇敢一点问清楚就好了。
他总觉得两个人是不同世界的人，蜷缩在自己卑怯的壳里，根本不知道水远杉一直默默地在外面守候，只要他伸一伸手，水远杉就会立马握住他。
因为他的自卑，他们错过了四年。
水远杉察觉到他的失落，默默地握紧他的手，将他的难过握在手中，用恰到好处的温度融化。
林敏这几年的状况恶化得很严重，整个人瘦骨如柴，戚知初在病房里见到她时，她刚被注射一支镇定剂。
戚知初坐在病床前，说：“今天姐姐要下葬了。”
林敏眼窝深陷，干燥的脸庞布满纹路，让戚知初想到刚才小径上的枯木。
“林敏，我不会原谅你，也不会原谅我自己，但是……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活着才是惩罚。
“戚文东死了，去年宁河镇派出所给我打了电话，听说他喝醉了滚到河里，漂到其他镇被打捞上来了。派出所让我回去认尸，我没去。死了就死了吧，他活在世上也是浪费空气。”
床上的人闭着眼，但眼珠却动了动。
“林敏，我走了，以后不会再来了。”
病房门关上的瞬间，林敏的眼角划过一珠眼泪，无人知晓。
戚知初找到水远杉的时候，他正蹲在花园里观察花圃。
“在看什么？”
水远杉招呼他一起蹲下，“你看，野生向日葵。”
一株又矮又细的向日葵竟然在冬天冒出了花苞，极力向天空讨要阳光。
戚知初看着这株向日葵，淡淡说：“走吧，去买花。”
抵达嘉陵墓园时已经是上午11点，刘思穿着正装迎上来：“都准备好了。”
戚知初见刘思面色不佳，问：“刘叔，你怎么不太开心的样子？”
刘思指着不远处的一群人，说：“来了些记者。”
戚知初安抚刘思道：“刘叔，没关系，是纪月的朋友。”
在做这个决定前，戚知初找过纪月。原本他以为纪月会生气地把他劈头盖脸骂一顿，哪知她只是思考片刻，默许了。
人群里的纪月也注意到了戚知初，她扎着高马尾，飒爽地走过来，说：“差不多到时间了。”
“走吧。”
一行人走到半山腰的墓碑处，刘思负责主持仪式，在场的几个记者很有礼貌地让摄影师站在远处用长焦镜头拍摄。
致辞环节刘思邀请纪月发言，纪月看向戚知初，交换眼神后站到墓碑旁。
“她叫戚知楠，不过，她曾说过不喜欢自己的名字，都说名字是父母对孩子的爱和期盼，可她的名字，是父母对另一个孩子的期盼。知楠，知男，从一开始，她的父母想要的是一个男孩。后来她拥有了一个弟弟，于是她也换了名字，叫姐姐。
姐姐，是父母给她上的另一层枷锁，他们要求姐姐像工具一样忍让、牺牲、奉献，却忘了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是暴雨中盘旋的海燕，狂风中屹立的新芽，黑夜里奔跑的火光。
在最低谷的时刻，她也没想过放弃，直到她的至亲用沾满鲜血的手掐灭了她的希望。
她不止是戚知楠，是无数个我们。
在拳打脚踢中拼命求生的女儿，为了补贴家用被迫辍学的姐姐，年仅十四被买婚的新娘，还未出生就被流产的女婴……
戚知楠离开了我们，她们也离开了我们。
但今天，我们站在这里，是因为火光还没有停下。”
纪月的致辞结束，现场变得静谧而肃穆，一旁的刘思缓了缓才继续道：“接下来，请各位向往生者告别。”
最先献花的是吴晚月，她是一大早赶到津山的。
那是一束向日葵，吴晚月说是当年被林敏破坏的那株，她移植后重新养活了。
徐天娣也来了，警方联系了她的老家，对方一直拒接电话，直到联系上她的远方表姐，对方表示愿意把她接过去照顾。
她下午就要离开津山。
记者们陆续献上鲜花，对着墓碑又拍了些空镜头才离开。
吴晓月挽着纪月的手，站在戚知初和水远杉的旁边，四人背对着墓碑，看向津山市区的方向。
吴晓月是高度近视，眯着眼睛用力往远处眺望，略带惊喜地说：“那边是津大的方向吧？”
纪月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然后将目光移向戚知初：“你专门选的？”
戚知初看着露出半个角的津大主教学楼，回道：“嗯。”
吴晚月淡淡道：“我就是津大毕业的。”
吴晓月出生在津山市的一个小县城，在那个年代是难得的独生子女。爸妈是知识分子家庭，她从小在一个和睦的环境里长大，小时候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在女性教育这件事上付出这么多。
直到上了初中、高中、大学，她发现成绩数一数二的女生逐渐辍学，而那些勉勉强强的男生却靠着高额的建校费继续学业后，她内心的某种平衡被打破。
上了津大，她学的是教育学，一次意外的契机，她辅修了社会学，加入了津大性别研究中心的课题小组。
原本有留校机会，但她毅然决然去宁河镇任教，第一次去戚知楠家里宣讲义务教育时，她就清楚这个家庭不会同意让戚知楠上学。
后来，她用了一种自己都觉得不耻的说辞，说服了林敏。
那天戚知楠在院子里掰包谷，她对林敏说戚知楠也去上学的话，才能在学校照顾戚知初。
林敏答应了，戚知楠很开心，但她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这是她绝对不会公之于众的秘密。
纪月把头依靠在吴晓月肩膀上，露出难得一见的撒娇表情：“差点就和吴老师成校友了。”
吴晓月拍拍她的头，说：“津大的新闻学可不行，还好没在津大。不过，你为什么换专业了？”
纪月说：“您以前告诉戚知楠社会学是观察研究人与社会关系的学科，那个暑假发生了很多事，我觉得那些社会学家都在胡诌，我不想观察这个社会了，我想改变它。”
她顿了顿，看着自己的手继续说：“用我手中的笔。”
“你呢？水远杉？”纪月问，“为什么读警校？”
戚知初也看向水远杉，期待他的回答。
然而水远杉只是笑笑，说：“我爸填的志愿。”
纪月翻了个白眼，唬谁呢？
但一旁的戚知初却深信不疑，说：“可以理解叔叔的心情。”
吴晓月轻按了下纪月的手背，道：“好了，我该回宁河镇了，学校一堆事等着呢。”
吴晓月升了宁河小学的校长，公务繁忙起来，但不管多忙，她总是会在春秋开学的时候，挨家挨户去宣讲义务教育。
纪月看了看时间，也说：“我回去写稿子了，主编说今天这篇上头版。”
两人在墓碑前，向戚知楠道别，刚要走，戚知初突然喊住她们，说：“吴老师，纪月，谢谢你们。”
两人没有回答，挽着手离开了墓园。
墓园只剩下水远杉和戚知初两个人，戚知初突然发问：“当初你买这个墓碑也是因为可以看到津大？”
“嗯。”
“为什么要买墓碑？”
“头儿说特情人员回得来的算命大，但也很难融入队里，大家会认为你太会伪装，担心你在撒谎。总之，不是什么好活儿。我就想如果我真的死了，也要埋在看得见你的地方。”
“可是我没有上大学。”
“我总觉得你会回来的。”水远杉握住他的手，十指紧扣，继续说，“我的预感很准，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两人眺望了一会儿津大后，也离开了墓园。
堆满向日葵的墓碑上仍旧没有刻墓主的真实姓名，但津山市人人都听过这个名字，不久后也出现在《津山都市报》的头版里。
十四岁的火光。
墓碑右下角，用小字刻了一首诗。
《泥沼》
作者：戚知楠
我的双脚陷入田间的泥沼
我的背脊如稻穗弓折
我问风，你要去哪？
风说，我要去自由之地。
我问树，自由是什么？
树说，等它有脚就能知道了。
我的双脚陷入田间的泥沼
我伸直背脊望向远山
我向燕雀借一双翅膀
远山之外仍旧是山
因为我的双脚已陷入泥沼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