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陆岁淮如今既然已经恨极了她，又为何还要出手帮她？

甘黎心里很清楚，要翻一件旧案绝非易事。

更何况，这还是先帝在时，与废太子案密切相关的旧案。

若当真只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傅子策便也不会在称帝之后，对曾同她应允过的此事闭口不谈了。

甘黎心中虽对此深有困惑，但仍是提起衣裙，向陆岁淮施了一礼，郑重地对他道：“多谢王爷恩典，王爷此番隆恩，甘黎铭记于心，万不敢忘怀。”

陆岁淮侧过了头，有些刻意地不太想看到她对自己施礼的姿态。

“此次翻案，是为所有旧日因废太子案蒙冤受屈的清白忠臣，不止是为了甘太傅一人。”他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处似是堵着一团郁气一般，“更不是因为你。”

“甘黎，希望你还是能有这个自知之明。”顿了顿，他又闷声开口道。

“我明白。”甘黎缓慢地站起身子，轻声道，“但不论如何，都是王爷心仁，为我父亲洗刷了昔日的不白之冤，身为人子，我都需得好好地在此谢过王爷的恩情。”

陆岁淮看了她几瞬，对她道：“那你想怎么谢？”

“王爷希望我怎么谢？”她抬眸望向他，认真地开口道。

陆岁淮的眸色有些幽深。

自他那次下手过重，以至于甘黎病了好些时日后，许是因着心虚，以及一些压在心底里作怪的其他情绪，在她醒以后，他竟有些不大情愿来棠月阁见她。

又换言之，是有些不敢，即使他自己心里并不是很愿意承认这一点。

就连他在她昏睡时的几次短暂的探视，也不肯让她的近身婢女令她知晓。

而他今日过来，是想要告诉她，自己为她的父亲翻案了的事情，也是想要借着此事的由头来棠月阁看看她。

他先前只是想着，不管怎么说，总归都是自己那日太过分了些，下令为她父亲翻案一事，亦能勉强算作是他对她的补偿。

但眼下看着她郑重其事地同自己道谢，近乎是要对自己感恩戴德一般，他心中却又莫名变得有些别扭了起来。

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现下究竟在别扭个什么劲。

陆岁淮压下了眼底几缕渐起的波澜，勾起的嘴角似乎是带了几分淡淡的讥讽，道：“你现下这样，还能怎么谢我？你能给我什么？”

略微停了须臾，他又用漫不经心的语气开口道：“甘黎，你如今除却这副皮囊和身子以外，也没什么可以给我的了。”

听着他带着嘲弄意味的话语，甘黎适才还带着些许欢喜的面色凝了凝。

她垂下了眼睑，陆岁淮说的其实也没什么错，她如今，本来就是受制于他，除了他方才说的那些外，也的确没有什么能够给他的。

她还能给他什么呢？她的真心吗？

他还愿意要吗？还稀罕吗？

见她低头不语，整个人看起来似是有些黯然，陆岁淮放缓了些语气，道：“甘黎，你若是真想谢我，今后就听话一些，乖乖地留在这里，不准再想傅子策，更不准动离开的念头。”

他早已不再指望要她的真心了，她的真心从来都不属于他，他也根本就要不起。

就算她的真心还在傅子策那儿又如何？总归她这个人，已经是属于他的了。

只要她今后能好好地留在王府里，留在他的身边，不再算计利用于他，这日子，也不是不能过下去。

这话听着太过强势霸道，但甘黎听着这几个“不准”，眼睛却变得有些酸涩起来，轻声应道：“好。”

过了半晌，她又同自言自语一般低声喃喃道：“我其实……从没想过要离开。”

尽管在今晚，两人都有些刻意地避免着再起争执，但这顿晚膳吃得两人仍是都有些不大自在。

不过，这却是他们二人在王府里以来，鲜为少见的较为和睦的相处了。

至少，没再发生如前两回那般的不愉快。

晚膳后，陆岁淮也并未同前两回一样宿在棠月阁里，只是简单地吩咐了句，让她早一些休息，便离开了。

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她的心慢慢地安定了下来。

甘黎知道，她和陆岁淮之间如今已经再回不去从前了。

她也只是想着，若是日后，他们都能同今日一般相处，即便不似从前，日子也能不咸不淡地就这样过下去。

*

虽然那一日，他们二人因着如何处置傅子策的问题而闹得极不愉快，令甘黎记忆犹新，但她近日却隐约从别处打听到，陆岁淮已经对傅子策收起了杀心。

她听闻，按照陆岁淮如今的意思，如若傅子策能写下认罪书，承认自己做下的所有罪行，他便可以顾及往日的兄弟情分，留他一条性命，只将其贬为庶人，流放蛮荒。

但傅子策在狱中，依旧是拒不认罪。

甘黎明白，以傅子策的性子，定会觉得如果认了罪，这一切就真的再也无法挽回了。

可若是坚持不认罪的话，即使希望极其渺茫，微乎其微，日后却还是有着能翻盘的机会。

况且，他的背后，仍有妻族宣业侯府这一座靠山在。

甘黎思忖着，不禁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却忽地听见杏儿隔着那扇木门对自己道：“甘姑娘，外面有位姑娘要见您。”

姑娘？

过去与她相识交好的姑娘，又能在现下入这摄政王府的，莫不是寻宴？

说及寻宴，她也有好些时日再未见到她了。

甘黎心中想着，连忙提高了声音，对外头的杏儿说道：“快快有请！”

过了少顷，门被人轻轻地推开，甘黎也站起了身，准备好迎接故友，看清来者帷帽之下的面容时，却是微微一怔。

“清……清和？”她几乎是以为自己认错了人，试探性地小声唤了一句。

甘黎与钟清和亦是多年的好友，自然不会是不识得清和的容貌。

只是，她从未见过钟清和做此装束，一袭素净的寻常女子家的衣裙，头上戴着一个颜色亦是素淡的帷帽。

更何况，钟清和是废帝傅子策的妻子，以眼下这种情况来看，陆岁淮又怎会准许她走进这摄政王府的大门？

“阿黎。”钟清和看着她面上讶异的神色，温和地朝她笑了笑，“怎么？才不过一个月不见而已，你就不认识我了？”

“怎么会！”甘黎回过了神，忙将她迎了进来，顺手把房门关上，摇头道，“只是不曾见清和你此番装扮过，一时间便也没有反应过来罢了。”

钟清和走进屋里坐下，慢慢摘下了头上的帷帽，将其随手搁在了木桌上，听见甘黎适才的话，粲然一笑，问她道：“那阿黎觉得，我今日的这般装束，好看吗？”

“好看。”甘黎虽感觉清和今日有些奇怪，但仍是点头道，“我们清和可是京城里出了名的大美人，穿什么都好看的。”

她说的确实是实话，钟清和有倾国倾城之姿，即便只穿着寻常姑娘家的朴素衣物，看起来也仍旧是明艳照人的。

听见好友的不加掩饰的称赞，钟清和面上的潺潺笑意更显。

甘黎觉得今日的清和有几分说不上来的陌生，或者说，她从未见过笑得这般明媚肆意的钟清和。

清和素来端雅守礼，一言一行皆恪守着规矩，即使心中再欢喜，也谨记着女子笑不露齿的规矩。

可在今日……

甘黎起身为她倒了些温水，犹豫了须臾，轻声问她道：“清和，你近日……过得可还好吗？”

“王爷未因废帝的事情迁怒于我。”钟清和含笑点头道，“这一个月以来，我一直住在侯府里，没有什么人为难我的。”

听着钟清和口中的“废帝”二字，甘黎的心绪不由得也变得有些复杂。

她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话来宽慰清和，但却又觉得，清和现下的样子看起来似乎也不太需要旁人的安慰。

“阿黎。”正纠结着要如何同钟清和开口，甘黎听见她唤了自己一声。

她抬目望去，见钟清和笑意稍稍收敛，正色道：“其实我今日来摄政王府见你，是想要来同你告别的。”

甘黎的眼皮跳了跳，心也立时一紧，蹙着眉心道：“告别？”

“阿黎，我和废……和傅子策已经和离了。”钟清和的面色倒很是平静，不急不缓地对她道，“今日早上，我去诏狱给他送了和离书。”

她语气如常，甘黎却再次被她的话语给惊到，想起她腹中尚怀着傅子策的孩子，道：“清和，那……那你们俩的孩子怎么……”

说着，甘黎下意识地望向了她的小腹，见其平坦，将要说出的话也一下子顿在了口中。

“大概是在半个多月前，我就落了这孩子。”钟清和一面说着，一面端起了面前放置的杯盏，缓缓地饮了一口甘黎将才为她斟好的温水。

她的语气实在太过平淡，甘黎几乎要以为，她现下是在同自己讨论新裙子的花色或是天气的冷热，而并非她亲手打掉了腹中的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