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五日，杏儿同往常一样走进甘黎的寝房，却发现甘黎正静卧在榻上。
现下尚是青天白日，甘姑娘怎地这么早便睡下了？莫不是身子不痛快？
杏儿一面想着，一面走近了床榻，打算伸手探一探甘黎的温度，看看她是不是同先前一般又发热了，若是病了，自己得赶紧想办法去给她请大夫才是。
不过与预想中的发热不同，甘黎的身子一点也不烫，在这炎热的夏日触碰起来，甚至凉得没什么温度。
杏儿的眉心跳了跳，她呆愣了片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在甘黎的鼻间探了探。
怎么会？！
姑娘怎么会没了鼻息？
杏儿登时害怕得不行，手心也急得出了汗，慌忙喊了甘黎几声，推拉了她几下。
但甘黎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
六神无主之下，杏儿忽地想起了上回甘黎生病时，陆岁淮同自己说过的话。
王爷说过的，姑娘若有什么事情，直接去找他便是！
对，她要去找王爷，求王爷救救姑娘。
这么想着，杏儿即刻便撒腿跑了出去。
她跑到棠月阁的庭院前时，却被守在门口的护卫举剑拦下。
杏儿这才想起，棠月阁眼下还尚在禁足中，没有王爷的准许，她是断然不能擅自走出棠月阁的。
“求各位行行好。”杏儿急道，“甘姑娘不好了，我现下要去求见王爷。”
护卫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扫了她一眼，仍固执道：“即便如此，也需得我们去请示王爷后方能放你出去，你且等一等吧。”
“我自是能等，只怕姑娘是等不了了！”杏儿的声音带了些哭腔，“若是姑娘当真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担待得起么？”
护卫见杏儿面色这样焦急，不由得也有些担心。
里头的那位甘姑娘虽已失了宠，但到底曾经也是王爷的枕边人，若是在里头真的出来什么事情，他们拦着不让婢女出去，到时王爷怪罪下来，他们的确是没法交代。
他们不敢去赌，与同伴相视了一眼后，终还是将杏儿放了出去。
*
栖芜居内，有侍从急冲冲地跑进了里屋，匆匆行了一礼后，张口便道：“王爷......”
陆岁淮虽听见了声音，但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皱眉道：“本王适才是不是还同你们交代过，这会儿不论有什么事，都不得进来打扰么？”
明日就是她的生辰了，他手中的这个木雕却还未雕刻好。
他素日政务繁忙，手艺又不精，雕刻得实在太慢了些，今日若再不加紧，恐怕就赶不上给她做生辰礼了。
“您是这么吩咐过，可是......”侍从心中害怕，说话也有些吞吞吐吐，“这回是棠月阁......”
王爷过去说过，但凡是有关于棠月阁的事情，都需得第一时间让他知晓。
棠月阁虽尚在禁足，但那位甘姑娘在王爷心目中仍有着一定的地位。
是以，当棠月阁来人说甘姑娘出事了后，他们也顾忌不了太多，只是一刻也不敢耽搁地想着来将此等要事告知王爷。
果不其然，在陆岁淮听到“棠月阁”三个字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目问他道：“棠月阁怎么了？”
“棠月阁的杏儿说，甘姑娘，甘姑娘出事了！”
听见侍从的这句话时，陆岁淮只觉得似是有什么东西在耳边炸开。
他根本来不及多想，就扔下了手中的木雕与小刀，向着门外奔了去。
被杏儿唤住，听着她抽抽噎噎地说了几句甘黎当前的情况时，陆岁淮才如梦初醒。
他几乎是有些语无伦次地对身边的人道：“快去请大夫，去请宫中的太医来，要快！”
......
陆岁淮头一回觉得，去棠月阁的路是这样漫长，但离棠月阁的距离越近，他心中的恐惧便越甚。
终步至棠月阁门前，他疾步越过了守在庭院前的数名护卫，径直向着寝房的方向而去。
看到阖眸静躺在榻上的甘黎时，陆岁淮慌乱了一路的心，却又莫名安定了下来。
她的人就在这里，她还好好地躺在这里！
兴许，她只是睡着了......
陆岁淮一面安慰着自己，一面快步向她走了去。
她的睡颜太过柔和美好，他本不愿去扰她睡梦中的安宁，心中却有些害怕，害怕她就这样一睡不醒。
他试探性地喊着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
她却始终只是阖着眼，一副已然睡熟了的样子。
太医仓促而至，凝神在榻前为甘黎把了许久的脉，却终只是摇了摇头。
“王爷，这位姑娘已故去多时了，即便是华佗在世，恐也回天乏术啊。”
年近花甲的太医正举止恭敬地向着面前的男子躬身行礼。
都道这摄政王手段最是狠戾，这位太医眼下是真的担心，无法让人起死回生的自己，会被王爷迁怒，拉去给这个年轻的姑娘殉葬。
所幸王爷在听到自己这句话后并未动怒，只是面色沉重地阖上了双眼，摆手让自己离开。
似是唯恐陆岁淮的主意会变一般，太医行礼谢过恩后，一刻也未在此多留。
太医离开后，陆岁淮沉默着在甘黎的床榻前立了良久，忽地出声问一旁的杏儿道：“她走前......可有留下什么话么？”
杏儿尚未从甘黎离去的悲伤中缓过神来，抽泣着答道：“没，没有......奴婢根本就不知道姑娘会寻死，明明昨日姑娘还好好的......”
陆岁淮按着眉心，问她：“你且仔细想一下，她近些日子，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异常之处？”杏儿止了哭泣，努力地回想着，“姑娘自被禁足以来，就变得不怎么爱说话了，每每陆小姐过来，话才稍稍多一些......”
“她在这里过得不开心，是么？”陆岁淮的声音很低，似是在问杏儿，又似是在自言自语。
杏儿哪里敢答王爷的这个问题。
虽没有吭声，但她心里却是清楚，甘姑娘在王府里过得定然是不开心的，否则也不会......
她忽而想起，几日前，姑娘不顾她的推却，硬是塞给了她一笔银钱。
姑娘说，主仆一场，那是她留给她今后的嫁妆。
都怪自己太迟钝了，没能在那个时候就发现姑娘的不对劲......
杏儿暗自懊悔着。
陆岁淮静了静，末了叹了一声，对她道：“罢了，你也退下吧。”
杏儿福身应下，转身退了出去。
陆岁淮看着紧紧闭着双目的甘黎，心中泛起了阵阵痛意，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吞噬一般。
她走了，在她十八岁生辰的前一日。
傅子策死后，他便想过甘黎或许会在悲痛之下为其殉情。
为此，他早已派人收走了棠月阁的所有利器，却不想还是没能留住她。
太医说，她是服毒自尽。
可她被他禁足于棠月阁，是从何处弄来的毒药，又是谁给的她毒药？
陆岁淮想着，心中很快便有了答案。
也是，她过去在傅子策手下行事，自是常有毒药在身侧。
他早该想到这一处，早该发觉她的意图，早该拦下她......
可现下却是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陆岁淮的面上从未露出过似今日这般的绝望之色。
即便是他那时被傅子策构陷进了诏狱，受了里头的刑罚，被人逼迫着画押认罪，他也未同现下一样绝望过。
他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床榻旁的矮脚木桌上，桌案上放置着一块镇纸，镇纸之下似乎还压着一张字条。
陆岁淮慢慢移开了镇纸，抽出了底下的那张字条，上面是他熟稔的甘黎的字迹。
只看了两个字，他便似是被这清隽的字刺痛了双目，骤然移开了眼。
岁淮......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过他。
自那一夜他因动怒对她说了那样的话后，她对他一直都是以“王爷”二字相称，再没唤过他的名字。
陆岁淮强忍着心中的痛意，接着往下看去。
字条的内容并算不得多，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岁淮，欠你的，我还给你，放下仇恨吧。”
他仿若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东西一般，摇着头，拿着那张字条，痛苦地阖上了眸。
若不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紧紧相逼，不顾她的意愿将她强留于此，她又怎会以自尽这种决绝的方式来逃离这里，逃离他？
是他亲手逼死了她。
有泪水划过，落在了字条上，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声响。
陆岁淮睁开眼，有些心疼地看着字条上渲染开的墨迹，那是她最后留给他的东西。
他将字条折好，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自己的怀里，紧贴着自己的心口处。
坐在榻旁，他轻轻地将甘黎揽入了怀中。
她的身体已经不再同过去那般温暖，显得冰冷而又僵硬。
但他还是紧紧地抱着她，企图用自己身上的温度让她的身子变得暖和一点。
他总是觉得，她只是因为太疲惫才睡着了，待她觉得不那么累了，肯定还会再醒来。
“你不是一直想要离开王府么？如果你醒来了，我便答应你离开，好不好？”
陆岁淮低下了头，似是在轻声询问自己怀中的女子，声音是罕见的温柔。
然他怀中抱着的那个女子，却始终未能有所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