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的北风一夜未停，郭蒙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推开院门，还未到厅里，便高声喊道：“梅娘，梅娘！”

从后院小道上跑来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神色凝重，举手示意郭蒙安静。

梅娘是郭蒙的侧室，到了上京城后才收入府中的。平日里是个咋咋呼呼的，今日这走路都不出声的样子，实在有些反常。

郭蒙安静下来，快步走到梅娘跟前，“怎么了？”

梅娘神色严肃，道：“宫里来人了。就在厅里。”

郭蒙赶紧整理了一下着装，快步朝厅里走去，也顾不上一夜未睡的疲倦。

进门看见坐在客人位置上的内官，郭蒙笑着迎上去道：“卫公公怎来了？”

卫公公满面笑意，站起身来道：“郭大人辛苦了。昨夜殿下吩咐咱家，今晨须得看看郭大人。这是殿下特命咱家带给大人的。”

郭蒙看着卫公公手上的珊瑚挂坠，心下高兴又愧疚。

这珊瑚产自东海，上京城只有权贵人家才有，足以看出殿下对他的看重，可他却把殿下交代的事情办砸了。这是他第一次将殿下交代的事情办砸。

他将珊瑚挂坠还给卫公公，道：“公公，蒙有负殿下所托，不敢领功。烦请公公将这挂坠归还殿下，待来日——”

卫公公却板着脸，将挂坠塞到他手中，道：“殿下给的东西，哪有收回去的道理？郭大人拿着便是。”

“可我——”

卫公公的脸色有些可怕，显然是在责备郭蒙不懂事，“咱家不过是个传信的，郭大人若是有话，那便亲自去与殿下讲好了。”

郭蒙不想当那个不是抬举的人，便收下珊瑚挂坠，道：“多谢公公，烦请公公帮我带句话给陛下，这件事情，我一定办得妥妥的。”

卫公公这才咧嘴，满面带笑，拍拍郭蒙的手背道：“这就对了，孺子可教。”

卫公公回宫复命之时，才是辰时，他在东宫跪了约摸两炷香的时辰，才听到太子寝宫内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便是宫女鱼贯而入，为太子洗漱更衣。

很快，穿着绛紫蟒袍、宽肩窄腰的高大男子便从屋内走出来。

卫公公额头贴着地面，见到从自己身边划过的紫袍，这才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殿下万安。”

屋里有七八个人，却针落可闻。东宫的太子右手肘撑在案上，手指按着额头，缓解头疼。

昨夜寒天霜冻，他骑马从城外回来，额头就开始隐隐作痛。昨夜休息得便不大好，到了后半夜才睡得好些。是以平日里卯时便起身的人，今日竟睡到了辰时末。

太子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在地上跪得工工整整的卫公公，道：“起来回话。”

卫公公这才抬起头，站起身。膝盖的酸麻。使他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站直。

“回殿下，殿下要奴家给郭大人的东西，已送到郭大人手中。”

“嗯。”太子从鼻腔里发出声音，右手仍在捏着额头。

卫公公战战兢兢地站着。过了好久，太子抬眼看见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道：“若无旁的事情，便退下吧。”

“殿下，”卫公公跪在地上，“那郭蒙没抓到人。”

太子轻笑一声，道：“卫公公，难道本宫没有长眼睛么？”

卫公公更是不解了，殿下身边向来不养闲人，怎对郭蒙这样宽容？且慕灵均的身份，明明是他先查到的，殿下却将抓慕灵均的事情安排给郭蒙做，这摆明了是要给郭蒙功劳。

太子没再搭理卫公公，喝了一口后，开始处理政务。

太子身边的随侍丫鬟见状，给卫公公使眼色，让卫公公悄悄离开。

她们这位主子的性格她最清楚，不喜欢蠢人，更不愿回答蠢问题。卫公公困于东宫之中，只看见东宫这一片小天地，可她们的主子，是看到整个天下的人。二人的眼界、见识与谋略，怎能相比？

卫公公也识趣地，悄悄退出屋子，躲到东宫最不起眼的角落去。

*

郭蒙在把事情办砸之后，还得了太子的赏赐，更是不敢松懈，匆匆吃了早饭后，取消原本要补觉的计划，又点了十名暗卫，跟着自己到了慕少衡居住的城南。

慕少衡的家当还在城南，不可能不回去。

城南的小院，越往南空院子便越多。

郭蒙带着随从，翻身进空院子一一查找。

林蓁蓁在屋里左立难安，只得走来走去。

仲朗垚见她老是在自己跟前晃，便低声埋怨道：“我看没等他们找过来，我便被你绕晕，死掉了。”

林蓁蓁翻了个白眼，“你死也不该死在这里的，会连累了屋外的赵姑娘。”

二人话音刚落，屋门便被打开。

赵姑娘走了进来。烧炕的屋内很是温暖，她脱掉厚厚的袄子，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边喝边道：“放心，血迹我已处理好了。隔壁没人，他们就在隔壁搜查，你们可别出声。”

院内忽然传来脚步声。

几人均是被吓了一跳。原本以为这些人会先敲小院门的，谁知他们竟翻越围墙来推屋子门。见屋子门推不开，便用刀撬门。

赵姑娘示意林蓁蓁与仲朗垚带着慕少衡躲到柜子里去。

赵姑娘从床脚又抱了一床被子，铺在床上，盖住被子上的血迹和血腥味。

“哐”的一声，她的屋子门被撬开。她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一双圆溜溜眼睛盯着门口的壮汉，惊恐道：“救命啊，有强盗！”

“救命啊，救命啊！”

赵姑娘这几声救命，很快便惊动了街坊四邻。陆陆续续有人来敲她家的门，道：“小赵姑娘，你还好么？”

“小赵姑娘，开开门呐。”

郭蒙听见不远处有声响，快速越过围墙到了赵姑娘家屋内。

他蒙着脸，狠狠推开堵在门口的人，便看见屋内的情形——一女子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起来，哭得梨花带雨。

郭蒙狠狠瞪了身后的几个男子一眼，“我是叫你们来找人，并未让你们搞得天下皆知！”

“大人，这片院子，只有这家有人，我们要找的人必然藏在这里。”

郭蒙往屋外望了一眼，眼见屋外有人已经在墙头露出脑袋，便道：“这屋内除了这女子，哪有什么人，走！”

郭蒙带着部下翻墙到了无人住的院子里后，院外已经有人翻墙将赵姑娘家的小院门打开。

人群蜂拥进了赵姑娘的院子，赵姑娘整理还衣服，起身往院子里走。

乡亲们围在赵姑娘身边，问道：“赵姑娘，你没事吧？”

赵姑娘肩膀抖动，显然是被吓到了，“我，我，有一伙蒙面人闯进我家，要不是你们来得及时……”

赵姑娘的几位小友扶着她进屋，小声安抚。其余人则在周边搜寻蒙面人的身影。

进屋后，她们便坐在炕上合计，“他们查得这样严，这里定是不能待了的。”

慕少衡虚弱地摇头道：“我还有很重要的东西没拿。”

“慕公子莫要担心，我们去帮你拿。你先到城外躲一躲。”赵姑娘道。她的眼神干净而坚定，完全不像刚才那样怯懦了。

“对啊，你们须得离开了。”旁的女子也附和道。

“你有什么东西未拿，与我说便是，我们让人带出城去给你。”林蓁蓁也道。

慕少衡本不想拖累旁人，这才咬牙回来找东西。可现下，他若被发现，连累的人只会更多。

他沉思一会儿道：“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周围他们既已搜过一遍，第二遍必然不会认真再搜。我住到自己的院子里去，便可拿到东西。大家帮我的已经够多，少衡十分感激。”

大家七嘴八舌道：

“什么感激不感激的，慕公子向来心善好说话，无论多艰难的事情，总愿意帮助我们。我们帮公子，是应该的。”

“是啊，我那日病倒在路上，是慕公子抱我去看郎中，还帮我付了药钱。”

“前几日大雨，我夫君去山上背柴摔伤，也是公子背回来的。”

“公子从来不会嫌弃我们女子愚钝，我们问什么都会耐心解答。公子，这是我们应该的。”

林蓁蓁看着眼前的这些女子，想起先前自己吓唬她们时的情形，一时间竟无地自容起来。

她们聚在一起虽然聒噪，却多是热心肠、知恩图报之人。若非如此，她们完全不用收留被人追杀的他们三人，惹祸上身。

“多谢各位，可少衡意已决。天已渐黑，今夜我便躲到我的院子里去。至于蓁蓁，你的铺子最近也别再开了。”慕少衡道。

众人拗不过他，只得随他去了。

此夜无月，夜色深沉。城南十数家人聚在一起，烹羊宰牛，欢歌燕舞，好不热闹。

郭蒙及其部下一直躲在无人居住的院子里，只等着那些人离开，便继续搜查。他在赵姑娘院中的话，是说给赵姑娘听的。目的是让赵姑娘院中的人放松警惕。其实，他们一刻也不敢懈怠地待在附近呢。

终于，赵姑娘的院子里，最后一盏灯也灭了。

清脆的关门声响起。她出门了。

众人看着与赵姑娘一起出门的男子，是今晨翻墙进院子开门的男子，也就没过多注意。殊不知，慕少衡等人，在下午众人离开院子的时候，就随着众人一起离开。

现下，仲朗垚已经被带出城，慕少衡亦已回到自己住处，拿了可以为父亲平反的证据，躲到了屋子的暗门之后。

郭蒙一行，往前找去，是必然找不到慕少衡的。

过了一日，仍旧没找到慕少衡，郭蒙慌了。

现下，他很疲倦，却一点儿也不敢懈怠。他跪在太子寝宫内，安静得像是一个摆件。

太子走到郭蒙跟前，道：“搜查一遍找不到，郭大人不会再搜查第二遍么？须知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郭蒙赶紧起身，准备再去城南搜查一遍。

“等等。”太子穿着中衣，才刚从床上起来，却也没有不耐，只是沉静，沉静得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水。

“若是连两个早该死掉的罪犯，郭大人都抓不到。那羽林郎这个位置，定是不适合郭大人的了。”

郭蒙想说什么，可下巴却不自觉地打颤。

他知道太子这么多的秘密，若他不当羽林郎，便是对太子没用的棋子。对太子无用的棋子，最终都只有一个下场。

“查仔细些，羽林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