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罗尔森林。

这片森林藏在胡洛格里安峡谷的西面，面积只有劳克雷斯森林的十分之一，在人们的印象中却更“危险”。

这大概是因为现在几乎已经找不到关于它的记载了，未知总是可怕。

而比未知更可怕的，是在黑棘五月中出现的未知。

——寂静蔓延至森林的每个角落，每一声脚步都清晰地与漆黑的土地碰撞。

少女和同伴仓惶地奔逃在森林中，枝条织成黑色的网，在他们经过时留下伤口，然而她顾不上疼痛，或者说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它还在追！”

粗犷的男音从身后响起：“那个追着我们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少女扭过头，月光稀薄，她努力睁大眼睛，眼中却只有些许树枝的漆黑轮廓，和无法描述的压迫感。

下一秒，她迈出的脚碰到了什么，突然的阻力让她心头一颤，整个人不受控制往前扑倒——

“大人，您还好吗？！”

少女眼前有短暂的漆黑，她慌乱地向一旁伸出手，却注意到手边的“黑铁”。

她生生停下，惊讶望去，发现那只是一根枝条。

……黑棘。

冰冷的枝条从地底深处直接生长出来，本能让她感觉到恐惧。

“我……我没事。”

她抱紧手臂，声音发抖：“快走，不然……”

耳边却在这时陡然传来碰撞声，以及同伴握着剑咬着牙开口的喊声：“那东西追上来了！”

“您快离开这里！”

说完，她又听到了铁剑劈开了什么的声音。

这里到处都是树木，可那声音却仿佛斩在了钢铁上，是极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等……等等！不能在这里挥剑！”

少女张了张嘴，仿佛想起了什么，瞳孔猛地扩大：“黑棘……黑棘就在你的脚下！”

来不及了。

森林的寂静并不意味着安宁，它是一头沉默的巨兽，并在这个时刻露出獠牙。

少女话音落下的同时，同伴还握着那把用来防御的剑，然而——黑棘却已经无声刺穿了他的身体。

她感觉到溅出的血液落在手背，愣愣地望着那根黑铁般的枝条在穿过男人的身体，从血洞中向外蠕动，发出野兽吞咽的声响。

少女下意识捂住嘴，那位同伴似乎才回过神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瞪大眼睛，看着黑棘缠上视线，伸出双手——

“神……安莱……救救我……”

少女颤抖地摇起头，有一瞬忍不住想伸手，可却在伸出的瞬间收回，望着他被黑棘一点点吞没，一步步往后退去。

不过眨眼间，活生生的人便被黑棘“吞食”殆尽。

一团青色的影子忽然出现在视野中。

那是追了他们好几天的“怪物”。

“它”似乎是人的形状，却没有五官，浑身呈现出偏暗的青色，“皮肤”上布满了一道又一道扭曲的裂痕，好比龟裂的大地，丑陋而可怖。

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可就在前几天，“它”忽然出现，杀死了她的另外一位同伴。

如今她已经没有同伴了，现在“它”要来杀死她了。

“不……我绝不能死在这里……”她喃喃低语，猛地扭过头，往前狂奔！

在寂静的森林中，既没有动物活动的声音，也没有植物发出的声响，少女只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和脚步声。

可她渐渐连这样的声音似乎也听不到了。

仅剩心跳。

眼前的森林如噩梦般没有尽头，她只能拼命追逐那些稀薄的月光——

这个时候，她穿过了一处没有树木遮挡的空地，光芒比刚才要清晰了许多，她在短暂的清醒中仰起头，亚麻色的长发从兜帽里倾泻而下，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她看到月亮高悬在天空上，那是大地上唯一的光源。

可它此刻似乎在一点点变得暗淡。

已经到了……迷雾之月了？

少女的脑海中掠过这样的想法，陡然尖叫了一声。

身后追来一阵风，“它”忽然抓住了她的脚踝。

少女重重跌在地面，回头望着抓住自己、并想把她拖回漆黑森林中的怪物，努力抓住地面。

“它”在这时发出了锐利的喊叫，少女已经听过几次这样的声音，最开始以为是鸟兽发出的噪音，可渐渐又觉得那是婴儿或者即将死去的人发出的哀嚎，充满怨恨。

那似乎也不只是声音而已，耳朵的地方逐渐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她却不敢放松一点——

黑色的泥土比岩石还要坚硬，它们嵌在手指当中，将指甲翻开，血也顺着伤口涌出。

这是一场长久的对峙。

月亮的光芒在一点点消失。

少女察觉到了这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让她看向眼前，视线中自己苍白的手背渐渐沉入黑暗里，连同她整个人也即将沉入这片黑色的河流之中。

被蚕食、溺亡。

黑暗一点点降临、迷雾之月就此来临。

当月光彻底消失的刹那，叫声突然变得凄厉起来。

少女的脚步声再次在森林里响起。

猩红的液体从耳中淌下，蒙上了一层纱一般，她这一次什么也听不到了，只能麻木地握紧匕首，也不去思考自己刚才将匕首刺中了“它”的什么地方。

看不清眼前的路，只能得不顾一切地向前逃跑。

清楚自己这个时候应该努力判断路在哪里，不然要么被那些吞食生命的黑棘杀死，要么被身后的怪物杀死。

她喘着气，在心里默念着。

——不能松懈。

——避开黑棘。

——逃出去。

然而，古老的森林当中处处是伸出地面的粗壮树根，少女的努力与挣扎无异，她再次被树根绊倒，这一次她却没能站起来，脚踝的地方传来剧痛，在意识到自己暂时无法继续往前跑之后，少女慌乱地抓住了掉在一旁的匕首。

怪物的尖叫声在朦胧中贴近，她用力握紧了匕首。

“就算你真的要在这儿杀了我……”少女的声音颤抖，“我也绝不会叫你好过的。”

“它”的身影越来越近。

少女全神贯注，因此在这个瞬间听到了某些“不一样”的声音。

它们有些模糊，但却确实是和之前一切完全不一样的声音。

几乎令她感到恍惚。

“它”在这时再次扑了上来，少女的反应慢了一些，匆忙举起匕首。

然而怪物这一次却没能抓住自己。

猛烈的风从她的身后涌来，少女从未见过如此有力的风，“它”被吹得撞在树干上，竟然连手脚也被固定了起来，只能挣扎着发出尖锐的声音，怎么也挣脱不开。

“快想办法把它的嘴堵上！大老远的听到都吓人……这是个什么玩意？”

声音，还是属于“人”的声音，少女抬起眼，眼睛突然撞进几盏属于提灯的明亮之中。

事实上提灯的光十分“微弱”，不过能简单照见来人的斗篷和半张面孔罢了。

可这简单的一切却让少女浑身松懈了下来，甚至感觉到了从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

……她得救了。

“离‘它’远一些，杰曼，我记得你更擅长封印法阵。”另一道声音响起。

少女的耳朵也很疼，只能模模糊糊听到一些声音，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尤其是上一句话的出现更多让她激动，并没有在意说了什么，这一句她才仔细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

来了……不少人。

少女眯起眼，打量着他们。

他们并不像那些自己沿途遇到过的那些住在深山里的猎人，而是身穿着自己从未见过的袍子，袍子是深色的，乍一眼看上去让人感觉是款式古老的贵族制式，可哪怕是她，也想不到怎么会有人将这种袍子穿进满是“陷阱”的古老森林当中。

——然而这行人的袍子看上去大多光洁如新，模样也不像那些久居山里的人那么不修边幅、满脸沧桑，甚至可能比王国中来来往往的居民看上去更好一些。

他们是……

她血肉模糊的手攥紧了身上的斗篷。

就在这时，似乎有人靠近了她。

这一行人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也没有人来问她什么，这样的靠近叫落在暗处的少女敬体起来，立刻望了过去——

她看到了一张在这群人当中稍显稚嫩的脸。

那是一个少年，他开口似乎是说了什么，但随着涌上的感知逐渐清晰的疼痛又让听力更模糊了一些，她什么也没有听到。

少年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闭上嘴，侧着头思考着什么。

少女在这时注意到了他身上的斗篷似乎没有其他人那么“整洁”，上面带了一些划痕。

他……突然抬起了手。

少女下意识往后退，可身体没能挪动半分。

她皱了皱眉。

没等她开口，一股水流缓缓“爬上”她的手臂，少女有些抗拒，却动弹不得，于是很快感觉到了一点清晰的凉意。

那凉意蔓延，这样的“清晰”意味着她的感知似乎在恢复。

她惊讶地看向自己的双手，水流抚过皮肉，血色一点点消失。

仿佛用水冲洗过布满灰尘的桌子，干净如新。

“你的伤很严重。”

少女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平静”的声音。

他的话语表达着关心，可少女却没有听出“情绪”。

这句话和“这里长了一朵花”是一样的。

又有一位青年似乎发现了她，走到了那个少年身边，看着她开口说：“这里还有一位伤者？看上去可真可怜……嘿，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回过神，沉默了片刻：“……莉莉。”

莉莉发现他和那个向怪物走去的青年长得很像。

他们是兄弟吗？

“莉莉，你好。”很快，青年指着自己和少年介绍道，“我是安东尼，这位是隆洛，而那个正在处理你带来的‘麻烦’的人，叫维克多……当然，他不是我哥哥，他甚至比我小四岁。”

哪怕安东尼的话听上去有多么“轻松”，莉莉也根本没法从刚才那命悬一线的遭遇中迅速恢复过来。

“你现在已经没事了。”

她沉默了片刻，像是才缓过神来一般，再次看向怪物的方向：“那……到底是什么……”

说完，她又扭过头道：“我的同伴都被它杀死了。”

“可别说你了。”

安东尼耸了耸肩：“我也是第一次看这东西……维克多，你现在确定了吗？”

“没有。”

维克多看着同伴用法阵困住了怪物，望着“它”挣扎扭曲的模样，缓缓蹙眉：“这件事会汇报给老师，由他们出面解决。”

安东尼忽然明白了什么，怪叫了声：“我们不杀了它，还要把它带回学院？！”

“死灵会引来黑棘的反感。”

维克多看了他一眼，淡淡：“除非你有别的办法。”

安东尼显然没有。

隆洛看着怪物被石化法术彻底困束，再没有一点动静，轻声问维克多：“你说有人闯进来了，就是它？”

他们跟着维克多往森林外走，便听到了那凄厉的尖叫。

安东尼忍不住说：“但它的尖叫声真是可怕，我还以为我们要迎战一只强大的野兽了呢。”

“能在森林里发出声音的东西大多不会很危险，但确实比想象中‘麻烦’一些。”

维克多再次回头看了一眼，没什么情绪说：“赶紧回去吧。”

他的态度十分自然，其他人也没有觉得这样的话有什么不对。

可隆洛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眨眨眼，看着在提灯的光照不到的地方站着的少女。

“等等。”

莉莉的声音也在他看去的时候响起：“你们来自丽塔顿，对吗？那所传说中的法师学院。”

四下安静了一瞬。

“真是让人意外，这年头居然还有外人知道我们的存在，”安东尼回过头，摸了摸下巴说道，“看来她为了来到这里花费了不少功夫……维克多？”

他在喊话维克多，似乎是想听到他的“看法”。

维克多可能并不在意这件事，因此只是开口说道：“那也与我们无关。”

“无关？等等，你的意思是，你们要将我丢在这里吗？”莉莉一愣，似乎根本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性，“但这儿非常危险……”

“是的，罗尔森林很危险，黑棘五月的罗尔森林更加危险，你很清楚。”

“不，我的同伴被这怪物杀死，而我差点也……”

“恕我直言，你的同伴如今到蒂亚报到，完全是因为你们在这个时候跑到了这里。”

“但你们刚刚救了我……”

“那是因为你们带着它闯进了学院的范围，还闹得有些大，一旦惊醒那些黑棘会给我们带来麻烦，所以必须要处理，现在我们的工作已经结束了。”

维克多的语气从头到尾都没有变化：“我们对你的事情不感兴趣，也没有责任帮助你。”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莉莉强调，“我会来到这里，是因为丽塔顿……哪怕我请求丽塔顿为我提供一个容身之所也不行吗？”

维克多说：“我的意思很明确，你的事情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不知道你从哪里知道了我们的学院，可那位告诉你这件事的人难道没有一并说明，丽塔顿并不是慈善机构么？”

“……不，”莉莉意识到他没有在开玩笑，在感到荒谬之余握紧了身上的袍子，“难道丽塔顿会不过问法师的来意便将他们赶走吗？，”

“不，我们会收留法师，但是……”

维克多回过头，指尖点在了少女肩膀上，火苗迅速窜起，在她后退的时候烧断了她几根发丝：“你无法沟通元素，更不是法师。”

他们只帮助法师。

而她没有一点成为法师的天赋和能力，因此不在他们的关心范围内。

莉莉瞪大眼睛，下意识重复：“你们怎么能……”

其他人没有理会她，纷纷跟着维克多朝来时的方向离开，仿佛那低声无措的话只是少女的自言自语。

同学们擦身而过，隆洛没有跟着他们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直到最后一个安东尼也即将经过他。

他对今晚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太能理解。

巡林时他在森林里遇到了无法解释的东西，之后和安东尼赶在迷雾之月前拔出了女帝藏在书房里的剑，准备离开时被维克多叫走，见到了从未见过的怪物。

而现在，他们准备将这个似乎为了丽塔顿而来的少女留在森林中。

尤其叫人意外的是，安东尼这一次并没有和维克多唱反调。

他有些困惑，而安东尼似乎知道他在疑惑什么，走到他身边时轻笑道：“当法师们无处可去时，丽塔顿是最后的避难所，可这只是法师的。”

“但她确实没有办法独自在森林里活下去，”隆洛说，“你问了她的名字，我以为你会想要帮助她。”

“你说得对，真是奇怪，我为什么会问她的名字。”

安东尼一愣，似乎“反思”了一下，但很快释怀地笑起来：“不过也不用想得那么糟，我们并不是什么也没有做，你治好了她的伤，我们替她解决了要杀她的怪物，现在可是比她来之前好很多啦。”

说完，安东尼也从他身边走过，跟着其他人一起往学校的方向离开。

隆洛似乎陷入了思考，可在他想明白之前，又有一道人影越过了他——

是那位叫做莉莉的少女。

“等等！”

少女忽然不顾一切地叫住他们：“你们不应该把我丢在这里！”

这句话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因此没有人停下脚步。

但莉莉又继续道：“我确实不会沟通元素，但是——”

极为刺目的白色光亮在森林中骤亮。

几人回过头，看着手中握着那团白色光芒的少女，更像是被那层洁白的光所包围。

她仰起脸，看向他们：“我会白法术……我是一位白法术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