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等萧长捷起床推开门，才发现院子里的气氛有些诡异。

裴景和坐在院子的左边，专心致志地烧着炉子煮着茶。云天像是在厨房里做什么吃食，宿醉醒来地武典跟在云天身后，忙前忙后寸步不离。

萧长捷挑了个木几坐到了裴景和旁边，啜着裴景和倒给她的茶水，口齿不清地说：“你怎么起这么早？饿吗？吃啥？”

裴景和见状把面前的点心往萧长捷那边推了推，他看着厨房里的画面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地问：“武兄和云表哥从前认识吗？”

萧长捷嘴里塞着点心，边吃边说：“也许吧。”

裴景和还想问什么，就看见虎子探头探脑地在门口左顾右盼。萧长捷看着站在门口的虎子，招手让他进来。

虎子看见萧长捷的手势，立刻雀跃地跑了进来。

萧长捷顺手把右边的木几递给虎子，问道：“早饭吃了吗？”

虎子诚实地摇了摇头，萧长捷便说：“那就先吃点点心，吃完再学。”

裴景和看了看虎子，又看了眼武典，无语地问：“娘子，你这是？”撬别人墙角？这不是武典徒弟吗？

萧长捷坦然地说：“他跟着我学点本事。”

“你什么意思啊？”武典这下终于从厨房走了出来，不可思议地问：“你要抢我徒弟？”

萧长捷撇了一眼武典，淡淡地说：“虎子说了，要跟我学杀人的本事。你要是能教，人家孩子也不至于哭着喊着找我啊！”

武典无语地问虎子：“是这样吗？”

虎子滴溜了下眼睛，只装做听不见，疯狂地炫点心，就是不说话。

萧长捷见状，笑了一声说：“你吓孩子做什么？他不过想学本事罢了！孩子一心向学，这是好事，何必拘泥于他和谁学呢？你要是真的为了虎子好，就不该阻止他，还改谢谢我！”

这一番话说的武典哑口无言，他讷讷地转向裴景和说：“兄弟你帮我说句话啊！你娘子强词夺理！”

裴景和要张口说些什么，被萧长捷一眼瞪过来，吓得裴景和闭了嘴，给了武典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萧长捷舒服了，端起茶杯笑着对虎子说：“既然你师傅没意见。那你说说，想学什么？”

虎子闻言对着萧长捷磕了一个头，坚定地说：“我想学功夫！”

萧长捷笑了笑问道：“为什么要和我学功夫？你要知道，这个院子里的四个人，你随便选一位学习了他们本事的三成，你这辈子都是第一流的人才。”

看虎子要回答，萧长捷打断了他说：“你要想好，一文一武一医一毒，都是这世间难得的机缘。”

虎子想了想说：“我从小便知道，这世间只有一种罪，那便是弱小。你弱小，谁都能欺负你，作践你！我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我要掌握我自己的命运。”

萧长捷冷淡地说：“所以你不想被别人欺负，想欺负别人？”

虎子连忙摇头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萧长捷反问道：“难道不是吗？在我听来，就是这样。你不甘心被人欺辱，想要主宰自己的人生，不就是想要能随意欺辱别人的权利吗？”

虎子反驳道：“可我不会像他们一样！”

萧长捷摇了摇头讥讽地说：“不，你会！开始的方向不对，就算再努力，那也绝不会通向正确的道路。”

虎子不服地问：“那你又是为了什么学武？”

萧长捷淡淡地说：“为了能安稳地吃一碗面。”

“什么？”虎子一脸你在说什么笑话的表情。

萧长捷看着他震惊的表情，笑着说：“一开始学武，我是真的只想吃一碗面。可后来，我想所有人都能安稳地吃碗面。可是好难啊，也许我到死都没做到。”

随后萧长捷老神在在地拍了拍虎子的肩膀说：“人不能被负面的情绪裹挟，做出一些不理智的决定。你若是因为仇恨习武，我交给了你，就等同于给犯人递刀，是要造孽的！”

虎子木着脸问：“所以你不打算教我了？”

萧长捷笑着说：“怎么会呢？”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卷书说：“为师教你的第一课，就是大周律！”

“律法？”虎子无语地问：“可我又不用考学，学这个做什么？”

萧长捷故作高深地说：“这你就不懂了吧！学武者，先要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你先将这道划了，往后行事总出不了大错。所以乖徒弟，先将着大周律第一卷背熟，三日后我来考。”

虎子一脸懵逼地捧着书走了。

听完全程的武典无语地朝萧长捷比了个大拇指，随后对裴景和说：“兄弟，弟妹一直这么满嘴胡话吗？”

萧长捷无辜地说：“我的字字句句皆是出自真心啊！”

裴景和笑着摸了把萧长捷的头，宠溺地说：“我家夫人人美心善，从不说谎。”

呃······倒也不必如此。

武典被恶心的不轻，扭头就去厨房找云天了。

只留萧长捷和裴景和两人围着石桌喝茶，裴景和状似无意地问：“你真的是为了吃面才学的武？”

萧长捷笑着撇了一眼裴景和说：“刚不是还说我从不说谎，这就怀疑上了？”

裴景和也学着萧长捷撇嘴笑的样子，笑了一下说：“没怀疑，就是好奇，这碗面得多好吃才能让镇北王府的掌上明珠甘心吃这么多苦！如果可以，我也想尝尝。”

萧长捷听着裴景和油嘴滑舌的话，失笑了片刻才回答道：“吃不到了，再也没有了。”

看裴景和还想问，萧长捷想了想说：“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就拿你的故事来换吧！你给我将一个你从没说给过别人的事，我就给你将我这个故事。一换一，才公平不是。”

裴景和思考了一下，觉得萧长捷说的对，于是他想了片刻说：“你应该听说过我出生时便有位大师为我批命，说我此生必为帝师。”

萧长捷点了点头。就听见裴景和说：“但你一定没听过这个故事的后半段，师傅说我生来便和大周国运相连，若我不为帝师，则六亲断绝，亲缘全无，刀兵四起，社稷动摇，流血百万。”

萧长捷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说：“这么惨！你师傅批的什么命！也太坑你了吧！怪不得你年纪轻轻身居高位，你就是我大周的吉祥物啊！但要是社稷出了问题，你也得抗这个锅。天呐，都羡慕你是难得的麒麟子，可你这位置，当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啊！”

裴景和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平淡地说：“我的故事说完了，该你了。”

萧长捷听完裴景和的故事，顿时觉得自己的故事被比了下去，于是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九岁那年，特别喜欢吃南城的猪脚面。我记得那是一个中年妇人开的摊子，我想不起她的样子了，只记得别人都叫她张婶。张婶是个特别温柔的人，我那时候调皮，和发小天天逃课，有天，我们翻墙出学堂的时候，落下了钱包。等我们二人晚上饥肠辘辘在面摊上吃完面时，才发现我们两都没带钱。因为是逃学出去玩，也不好报家里的名号。我们本来想悄悄溜了，等第二日再回来给钱。谁知张婶好像看出了我们的窘迫，也没拆穿，还给我们又上了一碗面，没收钱就打发我们走了。”

“之后连着三日，学堂大考。我们没机会偷溜出去，等大考完，我和发小再去张婶的摊子上时，隔壁的婶子说，张婶家里出了事，她回老家了。我等了她两个月，可她的摊子再也没有支起来过。后来我才知道，张婶的老家是凉州下面一个县城，那年北羌的骑兵烧了整个村子，张婶和她的家人，都死在了北羌人手里。”

萧长捷说到这里，顿了顿接着说：“我欠张婶两碗面，一碗三文，一共六文。这区区六文钱，我居然也找不到地方还了，因为张婶所有的亲人，都死干净了。我当时还小，我跑去质问当时奉命驻守凉州的石叔叔，为什么他们守不住城池。石叔叔面对我的质问，一个字都没说，只是对我行了一个礼，就将我送回了王府。”

裴景和欲言又止地仿佛要说什么。萧长捷笑着看了他一眼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也觉得我那时候很刁蛮任性不讲理吧！就因为一个卖面的小贩，就去责怪一个朝廷亲封的三品将军。”

裴景和摇了摇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没想到郡主原来是这般心软的人吗？”

萧长捷震惊地看了一眼裴景和，无语地说：“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别人说我心软。真是稀奇了，我以为我在世人眼中应该是天下第一母老虎才对！”

裴景和默然片刻，才接着说：“接着呢？老王爷有什么反应？”

萧长捷吃惊地说：“你可真是聪明，怎么一下就猜到了我被父王训斥了？父王听闻此事之后，罚我去石家门口跪一个晚上。他说我依仗皇家权势，践踏替我萧家守江山的将军，刁蛮无理，任性妄为。”

裴景和倒是难得地站在了她一边，替她说起了话：“倒也没有那么严重，郡主也是心系百姓。虽然行为不可取，但初心是好的。”

萧长捷哈哈一笑说：“你不必替我解释，这事本来就是我做错了。作为边境守将，石将军已经做的很好了。百姓死于敌手，他比我更痛心。只是我当时不懂，战争是残酷又无力的。当时看多了画本的我，还以为自己就是那拯救苍生的天选之人，一定要为死在北羌手里的人讨一个公道！于是那天跪了一夜之后，我求石将军收我为徒，我要亲自为张婶讨个公道，还了张婶这六文钱的债。”

裴景和无语地看着萧长捷，任谁能想到，大周的传奇，北境的不败神话，居然是这般走上从军的道路的。

萧长捷接着说：“石将军不敢收我，派人去找我父王，谁知父王顺水推舟说让石将军按照新兵教训我，等我受不了自然会回家。哈哈哈，说起这事，听说为了这个，听说母妃半年没让父王进门。”

“扯远了，接着说我的事。石将军是个老实人，居然真的将我编入了新兵营，和一帮十来岁的小伙子一同训练。我当时只想着要给我父王一点颜色看看，证明我不是那种刁蛮任性无理取闹的人，我也是有本事的！反正不知道怎么的，我真的坚持了下来。石将军看我这幅样子赖了半年多，也觉得不合规矩，想要派人将我送回去。可正好在这个时候，北羌攻城了。石将军连忙派人送走我，但我在路上策反了护送我的人，我们十来号人，绕到了北羌后方，烧了他们的粮草。”

裴景和听的目瞪口呆，拍手说：“然后呢？”

萧长捷不知想到了什么，自吹自擂的神色淡了几分，淡淡地说：“然后就是我神勇无敌，无人能挡，成了北境战神呗！”

裴景和敏锐地察觉到萧长捷没说的话里，似乎还藏着什么，但他一向是懂见好就收的。今日已经从萧长捷嘴里听到了这么多往事，已经是赚了。于是裴景和总结道：“你为了一碗面，守了北境这么多年。这个真相若是被长安的人听了，可不知道要怄气成什么样。”

萧长捷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说：“随便你们怎么想，我不在乎。”

裴景和看着天空，长叹了一口气说：“若是什么事都能这般简单就好了。”

萧长捷嗤笑了一声说：“你不怕我在骗你？你真的相信这么扯的故事？”

裴景和认真地看了一眼萧长捷说：“我觉得你就是这样的人。若你说你是为了建功立业，名垂青史，我倒要真的怀疑一下了。”

萧长捷哑口无言地看了一眼裴景和，半晌说：“你真是有病。”

裴景和笑了一下回敬说：“你也是。”

·····

萧长捷怒了，朝着厨房里的两个人喊道：“你们两在做什么？这么半晌一个菜都没看到，你们是现去地里种的吗？”

“来了来了·····”武典流里流气的声音远远传来。

随后云天手里拿着个托盘，将五个碗摆到了石桌上。

萧长捷看着碗里翠绿的菜叶，琥珀色的浓汤，旁边还卧着荷包蛋和猪脚，喃喃地说：“这是·····？”

云天淡淡地说：“猪脚面，你刚才说话的时候，虎子跑到家里拿的。”

萧长捷愣愣地，像是没反应过来一眼，求助似地看向了裴景和。

裴景和看着萧长捷迷茫的眼神，像是五岁的孩童获得了意想不到的糖果一样，害怕又渴望的眼神，突然心里一酸，柔声说：“吃吧，再不吃就凉了。”

萧长捷嗯了一句，提起筷子就开始吃，全程低着头一句话都没说。

裴景和、武典和云天三人互相看了看，也拿起了碗开始吃饭，众人谁都没有说话，好像只是一个平凡的早上，吃了一顿稀松平常的早餐。

可这份平淡的烟火气，萧长捷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了。她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巷子，听着车水马龙的人声，吃着一碗家常的面。

热汤热水划过喉咙，整碗饭下肚的满足感，让萧长捷自重生后第一次感觉到，她回到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