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庄里头，亭台楼阁，情致宛然。
涂山娘娘显然保持着她对居所一贯的高品味和高要求，哪怕只是个临时的居所。
涂山娘娘先自挑了一处四面莲开的水榭，然后对凤九说：“今夜只怕要不大安宁。小狐狸，你还是与我一处吧。”
少年闻言，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
“怎么着？小醋缸子，你又有意见？”涂山娘娘似觉好笑地问。
少年板了脸，不答。
但不高兴已经清清楚楚地写在他眉目间了。
这……也不怪涂山娘娘说是“逗闷子”。凤九在心里默默地想。某种程度上说，是还挺好玩儿的。尤其，跟以后那个无懈可击的太晨宫帝君一对比，这小小少年几乎可以算是一眼就能被看透。
有些过于可爱了。
少年看向她，凤九莫名地觉得那眼神有点……幽怨？
咳！他不是在这个年纪就已经习会读心术了吧？
凤九揉揉鼻子说：“我去弄点吃的。”
凤九的厨艺乃是青丘一绝，连看起来压根儿不食人间烟火的涂山娘娘都吃得甚是称心。
“小狐狸，你这手厨艺，去凡间开个饭馆子，保你衣食无忧啊。”
凤九听得这称赞，在心里暗暗摇了摇头：她错了，这位涂山娘娘才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她可喜欢人间烟火了。一边顺手给东华夹了一筷子他爱吃的——
他爱吃的，对吧？如果他以后爱吃的话，现在应该也爱吃的对吧？
凤九停了筷，细看少年的神色。
少年低头吃着东西，察觉到她的视线，抬起头，看向她，面无表情地说：“很好吃。”
虽然脸上面无表情，但是声音还是很诚恳的。
凤九却不知为什么，忽然就泪盈于睫了。
“你怎么了？”少年问。
凤九反应过来，赶紧抹了抹眼泪，回道：“我没事。”她重新拿起了碗筷，轻声道，“我只是……有点想你。”
他们成亲以来，还没有真正地分开过呢。她就抽空多愁善感一下下，也不碍着什么的，对吧？
少年显然没有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一时怔住，没能回话。
却是涂山娘娘忽然开口，不咸不淡道：“大可不必。人就在你面前，有什么好想的？”
如果不是说这话的人不对，少年几乎就要点头了。
“可……”凤九却不敢苟同，“可他不是……”
当面说人只是个幻象，是不是不大好？
凤九没有把话说完。
但涂山娘娘当然知道她的意思，径直摇头道：“你以为他是一个迟早要化作邪灵的幻象，还敢就这么把他带在身边儿。你这乱来的勇气，本宫也是佩服的。”
这言下之意是？
“他……不是吗？”凤九的声音有点抖了。
涂山娘娘朝少年抬了抬下巴，道：“坐在那里的那位，虽然是个不中用的——”
这形容换来少年一个冷瞪。
涂山娘娘视而不见转向凤九，“但是，是东华紫府少阳君真身无误。”
“诶？”
涂山娘娘冷“哼”了一声，才又道：“我还当他真舍得呢！结果还是跟下来了。看样子，是被封印了身形，也被封印了记忆和修为，才是眼下这般模样。”
“真……真的是东华？真的东华？”凤九还是不太敢置信。
“不然呢？”涂山娘娘悠悠地道，“咱们这位天地共主甫新登位，就抛下了四海八荒，下来陪你渡劫。不过呢，”她又不甚在意地朝少年看过去一眼，“他既已被封印了记忆和修为，横竖是没什么用。真身还是幻象，也没多大差别。”
但对凤九来说，差别可就大了。
她看向他的目光，完全变了。
自打看见她戴着他的半心开始，少年就一直很笃定地认为，自己定然是深爱着她的。
但见了她此刻的目光，他才忽然意识到，或许他错了，他才是被深爱着的那个。
“我以后会成为很了不起的人么？”
轩窗外的夜色暗下来。涂山那位在屋子的另一头，合眼入定。少年忽然开口问。
凤九微笑地看着他，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
不然，怎能得你如此倾心？
但少年说的却是：“方才，她说我会成为天地共主，是东华紫府少阳君？”
凤九点头：“没错。”
少年皱眉。
“你对此很不满意？”凤九奇了：这样还不满意？东华你是不是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啊？
少年皱着眉，说：“你不会介意么？那样的话，我心里就不能只有你了。”
凤九眨了眨眼：“你还想要后宫三千？”音调稍稍有些高。
对此，少年的应对倒是很冷静：“我觉得我没那么多颗心。”说着他还瞥了一眼她手指上的戒指，“你知道我的意思。”
凤九笑了笑，以手托了腮，缓缓道：“你大概不知道，我以前——很早以前，在真正遇见你以前，我一直以为，东华紫府少阳君之所以会成为天地共主，只是因为你真的很能打。”
“我真的很能打。”少年对此也很有自信。
“是啊。”凤九笑，“不过更重要的是，你的脑子也很好使。”
“你在转移话题。”脑子很好使的少年一针见血地指出。
“因为你的问题很难回答啊！”凤九叹息，道。
“在你心里，我是最重要的，对吗？”少年问，“所以，即使你以为我是个幻象，会随时化作邪灵，你也还是让我跟在你身边。”
“嗯，”凤九承认，“在我心里，你最重要。可你是东华紫府少阳君，在你心里，还有着四海八荒。这么看来，是有点不太公平啊？”
少年点头。
认真地点头。
凤九看得由不得有些失笑，她简直忍不住想要伸手揉揉他的脑袋——但是，这个是真的东华，虽然现在被封印了记忆，但以后封印解除他想起来，怕是要不大好。
她只得把快要伸出去的狐狸爪子又缩回来。道：“有时候，我还是会有点介意的。不过大多数时候，我也没那么介意。毕竟，虽然你确实是我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但我也曾经有过把你抛在身后弃之不顾的时候。”
“为了什么？”他问。
“为了一个从小把我养大的亲人。”
少年想了想，点了点头。
亲人这个概念于他本毫无意义。但是，他也见过飞鸟走兽中父母对孩子无私的奉献和付出。他能理解。
“你看，你心里装着四海八荒，我心里也有很多重要的人重要的事。所以，我不跟你计较这个。只要你的这颗心，”她举起戴着戒指的手，“是只属于我的。”
“如果，我不能成为很了不起的人呢？”
最后，少年却问了一个凤九意想不到的问题。
窗外的夜色已经很浓了，屋内点着的灯也已不甚明亮，到了该入睡的时候。
但眼下这四面楚歌十面埋伏的境地，也不可能容得他们舒舒服服地拥被而眠。
涂山娘娘在屋子那头趺坐入定，少年在凤九身边，倚墙而坐，出乎意料地竟开始犯困。
但他其实不该犯困。他刚莫名其妙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甚至到现在还没弄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外头群敌环伺。屋子另一端还坐着一个敌我不明且强到骇人的妖邪之祖。
但，也许是因为凤九身上带着他熟悉的气息。也许就是他的半心的气息。居然让他在这样的环境下也开始犯困。
他反应过来，又强打起精神。
果然还是小孩子么……
凤九看着他犯困又强撑着不想睡的样子，想。
因为经常带团子阿离的关系，哄小孩子睡觉凤九其实倒是很擅长的。只是……
阿离虽然有三百年没有娘亲，但太子夜华那个当爹的做得倒还算称职，因而阿离就跟养家了的小兽似的其实很好带。
而眼前这个少年嘛，则像是未经驯化的野生小兽。
显然完全不习惯肢体接触。
虽然他掩藏得很好，但每次她握他手的时候，她都能感觉到他有瞬间的僵直。
当然了。他独自一人在碧海苍灵长大，他唯一有过的肢体接触大概就是和人打架——看他如今使苍何的架势，大概连这一项也是许久没有过了。
他必然要不习惯。
哎！凤九在心里深深地叹气。她真想告诉他，打他俩成亲以来，睡觉的时候，他都是抱着她完全不肯撒手的好吗？
眼下她却想不到法子，怎么把他诳到怀里来哄睡？
这可如何是好？要让他习惯肢体接触那可是好难一门功课，绝非朝夕间可以完成。
容她想想，她当初是怎么让太晨宫的帝君终于习惯了让她随时抱上去的？
这要回溯，怕是得回溯到她在太晨宫做小狐狸的时候……
有了！
她扯了扯少年的衣袖，在少年看过来时，化作了一只九尾红狐。
红狐熟稔地跳上了少年的膝头。
少年微微怔了怔，然后终于，伸手抱住了她。
依偎的温度让少年不觉沉沉睡去。
而睡去之前，迷迷糊糊地，他问了那个问题。
“小狐狸，如果，我不能成为那个很了不起的人呢？”
小孩子真是会纠结奇怪的问题。红狐狸睁眼看了看他，见他已确实睡了过去。于是也打了个呵欠，就着团在他怀里的姿势，跟着睡了过去。
窗外的夜色更深了。
深浓的夜色里，不知从何处传来隐隐的梵唱。
屋子里另一头，趺坐入定的涂山娘娘忽然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新春将近，就这里拜个早年了
看文的亲们：龙年吉祥，万事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