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入暮，陈州门内大街便亮起了大大小小的宫灯，远远看去金枝秀华，交错生辉，汴京最热闹的夜才将将而至。
启焱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告了辞。
出了水云阁，周围的喧闹尚停留在耳侧，他站在冰凉如水的台阶上抬头望天，一轮皓月当空，心中却是寂寥极了。
头一回觉得时间过得如此之慢。
眼前一会闪过世棠与那严贞吉遇着，一会又疑心她是否真拒了他，一会是他们策马扬鞭钓鱼打球，一会是她凤冠霞帔冲自己横眉冷对......最后还是想着她的手落在胸前给自己整理着衣裳......
启焱想自己莫不是真的醉了，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竟想了她一日。
世棠，许世棠.....
她一点都不温婉，打从两人第一眼相见，便毫无惧意地与他对视。面对他时，更是半分不让，一副随时要跳过来咬他的模样。
可是那样的牙尖嘴利，不知从何时起，一想起来便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启焱觉得有些傻，刻意清了清嗓子，又恢复了面上的清冷。
兆平算盘落了空，以为六爷小聚一场后能畅快许多，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六爷兴致愈发低落，连带着自己也跟着不知如何是好起来。
两人打马往贺府方向而去，眼见着离府越来越近，兆平不由得出声问道，“早上大娘子让咱搬出主屋，小的还没来得及收拾。爷，当真要搬出去吗？”
启焱不言声，走肯定是不能，这回若搬了，往后再想回来势必登天。他早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不走。
只是怎么做才能让她不提此事？
玉景轩里。
世棠斜倚着贵妃榻，翻看着一本前人话本子。
日入前芳云来问可要准备六爷的饭菜，贺启焱当时人未在府中，问这话时差不多近酉时。
世棠想了想道，“备着吧。”又跟着问了一句，“瑶青一家可都进府了？”
芳云一面给世棠腰后塞上个软枕，一面道，“安置着呢，一家老小很是高兴。”
玉景轩别院空闲的屋子不少，瑶青搬来前，世棠特地挑出西边一个稍大的院落，着人清理了出来，又命人刻意添置了许多物件。
晚饭前，瑶青带着自家男人来向世棠跪谢。
世棠见那男人一身暗灰色长身直裰，面相忠厚老实，心下也为瑶青感到高兴。又问人可读过书做过哪些营生，瑶青男人一一回了，世棠见他进退有度，当下便有了数。给他安排了差事，随后让账房先生带了去。
入暮时分，屋里屋外已渐次点上了风灯，却仍未见贺启焱回府。
世棠没打算继续等，叫人在厅中摆了饭，一边同碧衣她们说起方才看的话本子。大家子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外人在场时她随大流，独处时，便不大乐意讲那些个规矩。
瑶青安置妥了一家子人，这会也在跟前伺候，她绞了热帕子递到世棠手中。
世棠接过，缓缓擦着手，看了一眼摆在桌上的饭菜，开口问道，“厨房里还有多少鱼？”
芳云回道，“三四条吧，姑娘想吃了？赶明儿我同厨娘说。”
世棠嗯了一声，“明儿个姑娘我要大显身手，亲自收拾了它们。”
瑶青一听这话，随即明白了几分，“姑娘可是想好郭小姐的菜样了？”
碧衣回府后便将今日所见同几人说了，众人方明白那郭家公子原是女儿所扮，惊讶之余也便不再如当初那般，纠结自家姑娘是否女扮男装这事了。
碧衣见厨娘做过，对处理那活蹦乱跳之物又兼浓浓的腥气很是恐惧，只道，“咱们自己动手多麻烦，请个疱人不好吗？”
世棠摇摇头，“那自然是不成，你想想看，汴京大家千金吃过多少有名气的厨子手艺？倒不如我亲自做来得特别。”
她想了想又道，“不过我也许久没碰鱼了，不知还能不能记起做法。芳云，你嘱咐厨房明儿个多买几条，不行就多试它几次！”
瑶青也觉得请厨子不是好主意，“这郭小姐自己开酒楼的，想必是个嘴刁的，不好糊弄。”
世棠笑，“不妨事，嘴刁有嘴刁的做法，重油重盐麻了她的嘴叫她好赖吃不出。”
丫头们闻听此言，都笑了。
其实世棠没想通过一道菜品就征服对方，她又不是厨神，何谈一菜定乾坤，即便做得天衣无缝，若对方非要说成狗屎一堆，你能怎么着，总不能剖开对方心肠去一探究竟。
她做这些无非是种下一颗种子，一颗让对方自我怀疑的种子而已。当然也有可能是自我笃定的种子，倘若事情真演变成了长他人志气，那也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了。
不过跪着端一年盘子？这个嘛......是不是对自己狠了点......
她想了想，命人把阿吉叫了来，交代他去给冯有林送个信。
阿吉一脚踏进主屋，除了世棠没同其他人打礼，领了命便直接出去了。
芳云不满地在后头追着道，“平日里是怎么教的你？礼数从来都做不全。”
阿吉头压根不理会芳云，头也不回地往院外走。这更把芳云气得面上好一阵红，拧着帕子忿忿地道，“若再过个一年半载的，便是谁人也不放在眼里了。”
世棠不做声，芳云忍不住又道，“姑娘，那么重要的事交由这小子做，他，他成吗？”
世棠看了她一眼，道，“是不听你的吧？”
芳云面上又是一红，索性把不满一股脑地倒出来，“方才让他把马车赶过来，他也不做。不仅不做，吭都不吭一声，跟哑了一样......”
世棠道，“那便不让他做，多大点事啊。”
芳云用力跺了下脚，不乐意地喊着道，"姑娘——"
世棠安慰她，“亲啊他还只是个孩子，你跟他一般见识干嘛。人手不够再调个人来就是了。”
说了一通还是叫自己不要同他计较，芳云情知说了无用，撅起撅嘴递上帕子。
待吃过饭撤了桌案，世棠站起身，伸伸胳膊蹬蹬腿，感叹道，“世上赚钱的营生千万条，人生苦短，何必背负那么大压力。我那水袖可制好了？”
随即唱起一句念白，“碧衣姐姐，有劳了~”
天塌下来，这位主子主意都拿的稳。
碧衣只得回里间捧了戏服出来，青素褶子蓝边裙，水袖足有五尺长，丫头们瞧着新鲜，摸着那戏服凑到一处说起来，却是不知如何穿来使。
世棠娇俏地将下巴微抬，一副姐做给你们看的表情！
她将那蓝边褶子裙往自儿个身上一套，面上端起一副促狭的表情。
而后是倒退了几步，与众人拉开了些距离，腰身一扭，转了几个圈便一个水袖甩了过来。
芳云接住水袖另一端，世棠愣是用力拽了拽才抽了回去，随即瞪了芳云一眼，把几人齐齐惹笑了去。
便听她缓缓唱了起来......
提起了旁人我不晓，苏龙、魏虎是内亲。你我同把相府进，三人对面就说分明......
世棠喜欢京剧，可眼下整个汴京也找不出一把京胡。月色这样好，她没忍住清唱了一段《武家坡》。
心里想着待盘下了萃珍楼，非得组上一支像样的场面，唱念做打实际来一遍过过瘾。
世棠水袖甩得好看，曲调也稀奇，丫头们搬来绣墩，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得入了迷。
待唱够了，将那戏服脱了下来，丫头们看着新奇各自又穿上身，玩耍嬉闹了好一会子。
不觉间已过了亥时，碧衣吵着从芳云身上脱下戏服，速速收拾好，催促世棠休息。
世棠唯恐被念，也不同她争执，只是意犹未尽地挑了个兰花指，之后坐在铜镜前，乖乖地被侍奉着除妆梳头。
主屋传出小曲的时候，启焱就已迈步进了院。月色如水，清净透亮，连带着庭院里花木也跟着婉转的曲调摇曳起来。
她一副没心肝地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天开始热，竟还让人在院里扎了天棚，做了秋千。启焱冷眼看着，她对自己是真的好。
小曲乍起时，他以为是哪里的戏班子，都这个时辰了，很显然不是。
那覆着白纱的木头窗棂上因着屋中烛火的映照，现出了窈窕的身影。人家的娘子是临窗折花手纨团扇轻轻摇，他的娘子却是唱曲舞剑这般地与众不同。
启焱倚着回廊，听了半晌，直待那曲子停下，才抬了脚往主屋里去。
夜里世棠不让人在门口守着，就几个贴身丫头陪在屋中，所以当启焱被兆平搀扶着推门进来的时候，丫头们俱是一愣。
随之进屋的还有遮不住的酒气，芳云几人见状赶忙去端面盆帕子，瑶青去厨房去煮醒酒汤。
世棠在铜镜前仍旧坐着，瞧了主仆两人一眼后，拿起案前的绒布轻轻擦试着发簪，不吭声也不见丝毫动弹。
兆平有些发怵，到底怕六奶奶削他，扛着六爷一时不敢有其他动作，倒是启焱碰碰他，这才回过神来，硬着头皮拧着眉，扶着启焱歪到床上，配合着道，“六爷，咱到家了啊。”
世棠仍是不开口，兆平只好主动过来禀明，“六奶奶别怪六爷，六爷今日喝多了。”
“六爷本来想在东来顺吃了晌午饭就回的，是萧二爷偏要去水云阁。”
“您要怪就怪萧二爷，是他们叫的姑娘，六爷不好拂了人面子，身边只留下一个云染，那云染也是一心倾慕六爷，哦，六爷没怎么理她，六爷只惦记着......非要家来，所以没像往常留宿水云阁......”
启焱在床上听兆平如此一说，几欲躺不住！可闭嘴吧，老子都快被你说走了！！
没等兆平说完，世棠一个眼神便横了过来，他的话瞬间卡在了嗓子眼，上不上下不下，却是不敢继续说下去。
世棠心头火瞬间蹿起一丈高，浓重的脂粉味盖都盖不住，谁他妈管他要去哪！
眼见着她怒火丛生，启焱干脆在床上吵着头疼，胸口疼。
他是真的觉得疼啊，疼得要一脚把兆平踹回西大营才能止了疼。
谁知世棠并未冲兆平言语半句，只是从铜镜前起了身，让碧衣去箱橱里拿披风。
碧衣端着面盆，疑惑不解地问道，“姑娘，这个时辰了您这是去哪？”
世棠盯着床上的贺启焱，一双秋水剪瞳冷似腊月里的寒霜，“浑身臭哄哄，又这疼那疼的，还怎么让人睡？去拿我披风，我去西厢房。”
床榻上的贺启焱突然间坐起身，把侍立在一旁的丫头唬了一跳。
丫头们直直地盯着他，不晓得六爷是魇着了还是喝多了要吐？
启焱沉着声道，“爷好了。”
说着下了床，踉踉跄跄地朝净房走去。也不说头疼了，也不说胸口疼了。
芳云碧衣面面相觑，不明白六爷到底怎么了。
只有兆平心里头雪亮，爷这一招看似有用，实则有个屁用啊。
瑶青推门进来，兆平赶紧上前接过瑶青手中的醒酒汤，搁在床头案上，一面朝她们使眼色，一面赶着几人出屋，“时候不早了，让六爷六奶奶早点歇着了。”
启焱在净房里擦洗了全身，换了套干净里衣，上上下下使劲闻了又闻确认味道已减至最轻，才出了净房。目不斜视走到床前，兀自倒在床上顺手盖上了被子。
世棠将钗环放进妆奁盒，盖上了紫檀木盖子，回头便见这厮又占据了大半张床。
她皱着眉走到床边，把层层床幔从两侧金钩上放了下来。
脱去身上的短袄襦裙，身上只着中衣，蹬掉软底绣鞋，裸着的脚踝立即触到空气中的凉意，她赶紧从床尾爬上榻，直往里侧的锦被爬去。
若有似无的香意在无边的夜色里弥漫开来，丝丝缕缕地，牵动着。
启焱不记得之前入睡是否同样困难，只知思绪已飘至半空，被那香气缠绕，感受着她的发丝滑过身上的锦被，蜜色中衣下包裹着的柔软身段如猫一般踩过来，踩在他心上，颤颤的，痒痒的。
他呼吸加重，只想随着她身姿起起伏伏，随她一起躺进被窝。
浑身燥热难耐，只觉得身上这床被子碍事又烦人。
他没好气地掀了开来翻个身朝向外侧，用力闭上眼睛，咬着牙......
瞧着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其实再凶悍不过，什么小猫就是只母老虎是只母老虎......母老虎母老虎......
心中默念了无数，躁动突然间戛然而止，只因内心清晰无比地回道......管什么猫还是虎......爷喜欢......
爷喜欢，很喜欢啊......
他把身子转过来，毫无例外，她的小脸藏在被窝里，又给了他一个后背。
“世棠......”他唤她。
她不应。
他念了她一日，自回来后她却连问都不问一句。
“我难受......”他忽然间有点委屈。
世棠觉得热呼呼的，不同于被窝的一种暖和，是一股子热气精准地自脖颈处传过来直浸入她被窝，还有这厮声音是怎么回事......
怎么听着像是撒娇？？
她转回头，对上他的眼。
近在咫尺的距离把世棠吓了一跳，她终于知道了热源出自哪里。
“靠我这么近作什么，桌上有醒酒汤，去喝啊。”
“嗯！”他立即应了声，尾音还带上了那么一点点，愉悦。
启焱翻身下床，端起案上的一大碗醒酒汤，三口两口喝光了，仍觉意犹未尽。
世棠愈发觉得他奇奇怪怪，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夜里他手伸过来，搭在世棠的被子上，隔着的便是她柔软的腰身，世棠眨眨眼睛，抬起他的手放了回去。
不出一会，他伸出腿往她被窝靠了过来，世棠没有动静，待他要更近一步时。
世棠道，“贺启焱。”
头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全了他。
“嗯。”他迷迷糊糊地应着。
“可是睡不着？”她扭过脸来轻声地问道。
“喝多了......难受......"
世棠转过身来，撑起手臂，冲他一笑，"那官人去西厢房吧。"
他看她呲着牙，很快将腿规规矩矩收回，不敢再有新的花样。
作者有话要说：送你一朵小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