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墙之外，裴清梧正在翻看花苞头的作业。
他替长姐捎人，还要帮忙盯她的学业，好在书姜在这上面，不需要费他太多时间。就是她惯写草书，辨别起来有些艰难。
“小舅舅，”花苞头困得打哈欠，“好了没有，我要回去睡了。”
裴清梧道：“马上。”
花苞头安静地等了会儿，隔壁墙忽然传来研磨的动静。她竖起耳朵听了会儿，“崔姐姐在给白天的那人回信吧。”
裴清梧纠正，“是另一个。”
花苞头反应很快，“寄信的有两个？”
裴清梧颔首，又翻过一页继续批。
烛火明灭，他的半边脸浸在黑暗中，半边脸恍如玉瓷观音，夹着扉页的手指长而直。
他俯在案前，坐姿懒散却不邋遢。
花苞头看着他，自言自语道，“有的人还真是坐得住。”
顿了顿，她说，“小舅舅，你是不是...”
裴清梧被外甥的笔迹折磨得两眼发胀，闻言随意地嗯了声，就听到她掷地有声地道，“小舅舅，你是不是喜欢崔姐姐？”
裴清梧手一抖，一大团墨点在宣纸上浸染开。
花苞头一蹦三尺高：“我的《经论》！”
她连忙掏出一张手帕，改在墨点上，把墨汁吸干，但这样做也无济于事了，原本写满了字的格子里此刻只有一大团乌黑，底下好几张宣纸也出现黑斑。
花苞头懊恼地看了眼墨团，又看了眼自己乌漆嘛黑的手，瞪向裴清梧，“小舅舅，你公报私仇！”
抄录的这些还要拿给母后过目的，现在都被裴清梧毁了。
就因为她说了那句话！
裴清梧抬起手，慢条斯理地放下笔，“正好，你这里字迹潦草得我也看不清，拿回去重写。”
花苞头要崩溃了，“又不是抄的，我怎么能原模原样复刻出来？”当时想什么写什么，现在都忘得差不多了。
裴清梧笑吟吟，“那就不关舅舅的事了，反正长姐生的又不是我。”
花苞头：...
她抱起作业，恶狠狠地道，“小舅舅你完了，我要告诉母后，说你欺负我。”
裴清梧不为所动，“你尽管说。”
他又不是故意的，长姐知道了也不会怎么样。
花苞头一哽，想到什么，她看了眼单薄的墙壁，对裴清梧道，“我不跟母后手，我跟崔姐姐说。”
裴清梧还没回神，就听花苞头突然提高声调，“崔姐姐，你睡了吗？”
“书姜...吗？”
崔葭的声音有些迟疑，她大约在困惑这么晚了，花苞头怎么还在隔壁。
“不是我。”花苞头看了眼裴清梧，拖长了声调，“是小舅舅，他有话跟你说，他唔——”
裴清梧懒散惯了，自从伤了腰就更懒了，每日窝在轮椅里不肯动弹。
原本听到花苞头威胁时，他还不以为然，直到她直接撕破脸，去跟住在隔壁的崔葭说话时，才弹跳似的，将轮椅移动到花苞头边上。
一把捂住她的嘴，“不许作怪。”
他盖得不紧，花苞头很容易就扒拉下来了。
她仰着下巴，“不想我告诉崔姐姐你对她有意思也行，那我的《经论》...”
裴清梧无奈：“我跟长姐说，不小心丢了。”
花苞头不满意，“不行，那可是我辛辛苦苦查阅典籍写的。”
她眨了下眼，“要不我还是去说吧，崔姐姐能陪着咱们在这儿待着，想来对小舅舅也不是完全无意。”
这么久了，她其实也隐约察觉出崔葭对裴清梧不是她想的那样了。
崔葭看小舅舅的眼神，和看她没什么分别。甚至面对自己时，笑容还更甜些，从前喜欢小舅舅的那些娘子们，就没有这样的。
他们俩个，大约私底下做了什么交易，小舅舅才肯答应崔葭留下来。
但这不妨碍她胡说八道。
要不是裴清梧知道崔葭没有跟书姜乱说，都要怀疑她知道她拜自己为师了。
正是因为他知道她不懂，才愈发感到无从下手。
他捏起沾着墨团的宣纸，嫌弃地看了眼，丢到一旁，“行了，我帮你写。”
花苞头不买账，“什么写，是一模一样还原。”
“好好好，还原。”
花苞头满意了，她抱起宣纸，宛如打了胜仗的大公鸡，高高兴兴地走了。
走到一半，想起什么，还停下脚，“对了，小舅舅不是让我去看看徐家几个孩子吗。
我看了，徐家有六个孩子，三男三女。
大妞二仔都是徐大娘儿媳生的，三妞四妞五仔六仔都是菜市场捡来收养的。”
说完，就蹦跳着跑了。
裴清梧：...他只是给她一个借口，并不是真的关心徐家养了几个好吧。该聪明的时候
正要摇着轮椅回屋，余光突然瞥到隔壁厢房的门开了。
栖茵端着烛台站在门口，身上还穿着白天的衣裳，钗发齐整。
夜幕中，身姿清丽如白荷，脸色如常，瞧不出什么端倪。
书姜说话粗声大气，裴清梧也不确定她听到多少，他换上了平日的笑容，试探地道，“吵到你了？”
栖茵道：“没有。”
她本来就没睡，只是写信写到一半被书姜打乱，以为出了什么事，想出来看看，没想到在门口听到了他和书姜的对话。
这厢房隔音这么差，说实话她也没想到。
她笑道，“听到书姜叫我，以为有事，就想出来看看。没想到都已经这么晚了。”
裴清梧失笑，“还不是书姜。”
他把花苞头用草书誊抄作业的事挑挑拣拣说了。
栖茵就跟第一次听见那样表演了一通惊讶－恍然－被逗笑，然后道，“我要是和书姜一样，恐怕用不了六年，三年就学成了。”
裴清梧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的反应自然不似作假，心里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有些莫名的失落。
或许让她听到，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对崔葭，没有书姜说的那么喜欢，但的确有些好感。
裴清梧察觉得到。
他当弟子时，并不是大师父所有徒弟里学得最快那个，所以对崔葭也没指望她效率多高。
但崔葭很聪明，或许也有崔师姐那里积累的经验，她上手很快，能举一反三，什么菜谱到了她手上都能迅速吸收。
有时候，他都觉得崔葭根本不需要师父，她需要的只是时间。
但不论怎么说，六年对学厨都太短了；但对生意人而言，就快得多了。
如果她愿意...
想到这段时日她对自己和书姜的照顾，裴清梧顿了下，难得好心一回，“崔娘子很想买回崔家酒楼？”
栖茵有些莫名，但还是点了下头，“嗯。”
当然想了，不然她苦哈哈跟在他们后头撵做什么。
裴清梧往后一靠，夜风卷起垂在胸前的发带，他翘起唇角，“我有一个法子，端看崔娘子肯不肯了。”
厨子办不到的事，钱都能办到，再不济，就是权。
但一个太仆寺卿家的儿郎，还不至于到动权的地步。
何况他已经从族谱除名了。
栖茵眼前一亮，“您说。”
左右答不答应是她的事，听听也不亏，万一真有用呢。
裴清梧见状，却卖起了关子，“先别急，等到了芜州，我就告诉你。”
栖茵：...
“师父，有没有人说过你很烦？”
裴清梧装模作样地想了会儿，“有吗？”
话没说完，自己就先咧开嘴。
“崔娘子生气了？我又没说不告诉你。”
“书姜骂得没错。”
栖茵无语地白他一眼，端起烛台回屋了。
身后传来裴清梧闷闷地笑声。
秋天快结束的时候，裴清梧的腰伤终于养好了。
他们启程离开了县城。
对门的徐大娘听说他们要去芜州，特地送来几顶棉帽，徐大爷还塞了两条腊猪肉。
栖茵推拒不过，就趁他们不备，塞了几块碎银过去。
花苞头去和几个小伙伴告别，回来时低着脸，眼圈红通通的，栖茵很贴心地转过脸装没看见。
裴清梧东西最多，帮忙搬行李的短工们还是拖了好久。
栖茵坐在马车里等他，附近是来来回回搬行李的短工。
正值百无聊赖之际，忽然耳尖地听到一个短工跟同伴咬耳朵：“...他刚才也叫你了吧。”
什么东西？
栖茵情不自禁竖起耳朵。
另一名短工道：“可不是。这家郎君也不知道什么毛病？非要我站到他屋子隔壁厢房，隔着一堵墙讲话。说一句还要问我听见没？”
“那么薄的泥砖墙，那不是听得一清二楚嘛。还用问。”
“就是。”
.......
还以为有瓜可吃没想到是吃自瓜的栖茵：...
不是都过去这么久了，他记性这么好的吗？
等她抬起脸，菜发现花苞头不知何时也停止了抹眼泪，也在专注地听着。
见栖茵望过来，还有些不解，“他们在说小舅舅？”
小舅舅的病是从腰转移到脑子了吗？
她不明白裴清梧的动机。
这对栖茵而言是好事了，少一个人想起来就少一点被拆穿装傻的窘迫。
她轻咳了声，“是吗？我没听清诶。”
花苞头疑惑地眨了眨眼，想说什么，就被栖茵打断了。
“书姜，徐大娘刚才送的棉帽你戴过没，大小合适吗？”
花苞头愣了下，“还没。”
“天气凉了，路上冷，你先把帽子戴上，正好看看合不合适。”
栖茵说着，就把那三顶棉帽从行李中翻出来，挑了一顶最厚实的递给花苞头。
她热情难却，花苞头迟疑片刻，还是接了过去。
“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