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打开，纪安驱车而进。照旧是小安立在玄关处，说着她设定好的话：“姐姐，欢迎回家，我一直在等你。”

不过这回，在小安的背后，祁洄扶着横杆，也沉默地将视线投来。

“练得怎么样？”纪安迎过去，“走两步我看看。”

祁洄探究着她的神情，方才那一眼的落寞已经消失了。她又带起笑容，温和地望着他。

“需要我扶着吗？”

祁洄收回视线，在纪安的再次催促下，抬起脚走了两步，也就两步。

“好多了，”纪安笑着，“看上去不僵硬，还好你不是像袋鼠一样跳着……”

说到一半，纪安就止住了话，面露疑惑，像袋鼠一样跳着走？谁像袋鼠一样跳着走？想着，她立即摸出口袋里的记事本，将这突然涌现的想法记录下来。

本子里记了很多条。她在寻找自己丢失的记忆。

祁洄看着她突然拿起笔记录，写完后，又自然地收回口袋，继续与他对话：“之后三天我有重要的事，照看不了你。如果发作了，要记得吃下。”

祁洄沉默了阵子，决定实说：“已经吃了。”

“吃了？你发作过了？”纪安疑惑，“按照推算，应该还有两天才对。”

“没有发作，”祁洄直视着她，不错过她表情的丝毫变化，“肚子疼，所以吃了。”

“肚子疼？”纪安困惑几秒，又立即明白过来，再次解下香袋，重新取了一枚给他，“怪我没强调，以后只有发作了才能吃这个——如果吃熟食很难受的话，我另外给你止痛药，就不要吃金鳞了。”

“……为什么？”祁洄接过，状似无意地问：“多吃不能好得更快？”

“虽然可以，但我需要记录你的恢复速度，”纪安模糊地回，“要是发作了也要及时告诉我。”

嘱咐完，她又跟小安说了些任务。譬如接下来三天祁洄的食物安排，以及走路训练时间，和一些生活杂事的处理，听上去像是要出远门。

但祁洄的判断错误。

纪安去了楼上的房间，就没再下来了。

***

卫生间内的密室。还有十分钟就到十二点整。

纪安褪下身上的衣裙，抬手揭下面具，露出底下苍白的脸庞。这张脸与童年的祁暄有八分相像。缺失的两分，在于表情。祁暄热情开朗，而纪安，却是愀然无乐。

时间分秒过去。当十二点的钟声敲响，纪安的身体就开始异化。

先是脸部，左半张脸，慢慢爬起鳞片状的癍淤，层层叠叠，接着硬化，长出了真实的黑色鳞片。左耳被拉长，变得薄而透明，就像鱼类的鳍。而右半张脸则完好无损，依旧是人类的模样。

双腿并拢，渐渐黏连，化作了丑陋的鱼尾。与祁洄的不同，她的尾巴并没有变化得那么完整，右下部分还残留着人腿的模样，看上去更像是人与鱼的嵌合体。

“确实他的比较好看……”

纪安笑了一声。她坐在地上，看着身体慢慢异化。当变化稳定下来后，没过多久，身上的鳞片就开始发红发烫。纪安攥紧拳头，疼得冷汗淋漓，却犹在苦中作乐：“……有点像炒锅里滋滋作响的红烧鱼。”

身体的高温持续了一阵子，鳞片就渐渐变软。纪安稍微挪了下尾巴，蹭到的鳞片就脱落下来。慢慢地，鳞片依次脱落，直至全部脱干净，变成光秃秃红通通一条。

鳞片脱完后，便重新生长。

纪安咬牙忍了半晌，最终摸出香袋，打开看，里面所剩不多。她取出一枚，注视了片刻，才放进口中吞下。

鳞片入肚，立即反映在她的身上。犹在重新长鳞的鱼尾忽地裂开，分成了两半，恢复成白皙的腿部，然而还没恢复到一半，又开始黏连成一体，覆上鳞片。仿佛是两股不同的力量在来回拉扯，不停争夺着身体的控制权。

疼痛再次席卷而来。纪安下意识又打开香袋，正要倒出时，不知想起什么，反而拉上了，只死死地拽在手中。

……

黑暗狭窄的空间，豢养家畜的铁笼。头顶的小门打开，刺眼的白光，携着滚烫的黑色粘液，一同倾泻而下，灼烧她的皮肤，吞噬她的躯体，夺走她的生命与自由。

“暄暄，我藏起来的，给你。”

模糊的视界，隔壁的铁笼，一个瘦弱的身影极力伸长手，不惜卡在栏杆之间，也要给她递来缓解的金鳞。

“暄暄，坚持住，不要失控。”

“我们会出去的，会出去的……”

***

祁洄扶着墙壁的横杆，忍着踩地的刺痛，一路走上二楼，注视着纪安的房门。

他鼻尖微动，捕捉到空气中一丝淡淡的气味，要再深究时，又杳然飘散。

“同类的气息……”

“姐姐很忙，不要去打扰她。”小安出现在祁洄身后，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祁洄最后望了眼房门，就回去自己的房间。

一连三天，纪安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祁洄在廊道里来来回回地走，也没再闻到那天的气味。

到第三天的深夜，祁洄在房内，终于听到隔壁扭开门把的声音。想了会，他翻身下床，踩上鞋子，扶着墙壁就走出去了。

一开门，正好看见纪安。

她看上去很疲惫，却对他笑着：“这么晚还没睡？”

祁洄默默看她：“你也没有。”

“我饿了，出来找吃的——小安，我想吃烤鱼了。”纪安转而朝下面喊，同时下楼。似乎是没看清路，她突然一个踉跄，差点踩空，幸好抓着扶手，不至于摔下去。

她似乎有点虚弱。祁洄想着。

小安着手去准备。纪安回头，看祁洄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赞扬道：“你的进步很快，现在走得有模有样了——饿了没，要不要跟我一块吃？”

说起这件事，纪安又扭头去问小安：“他最近吃饭怎么样？有没有听话吃点熟食？”

小安如实禀告：“你不在的时候他都不吃，有时候趁我没看见就把食物倒进垃圾桶了，有好几次。”

“冤枉你了吗？”纪安看向祁洄。

祁洄默默不语。

纪安挑眉，敲敲椅子，对祁洄说：“坐下。”

“再准备多一份。”

“知道了。”

当热腾腾的烤鱼端上桌后，纪安与祁洄对坐而食。

他这回倒是很听话，老老实实一口生鱼，一口烤鱼，没有做多余的反抗。纪安不用多费唇舌，甚感欣慰。

小安看着祁洄的表现，与前些天的进行对比，插嘴说：“没有你盯着他，他才不会这么听话呢。”

纪安笑着揶揄道：“像个孩子。”

祁洄无视她的调侃。

纪安低头去扒拉自己的饭，半天没吃一口。她很少这样做，看上去兴致缺缺。

“我做差了吗，姐姐？”小安注意到。

“没有。”纪安笑笑，夹起一筷子放进口中，脸部却立即僵了一下。过了会，她才开始咀嚼，不像以前那样细嚼慢咽，只是粗粗嚼了两三下就吞下去了。她揩了揩嘴，“味道没变，还是一样好。”

话虽如此，纪安吃饭的速度还是慢了下来，隔一会才吃一口。更多时候，则是看着祁洄吃，看着他面前那盘犹带血丝的生鱼。她盯着生鱼，拿它下饭。但看着看着，视线的主体就发生了变化，转向了吃它的人。

祁洄夹了片生鱼，张嘴含住。他嘴巴张开的幅度不大，总是小口小口地吃，动作慢悠悠的，很优雅。纪安的视线又一次转移，他的唇并未覆盖着面具，是艳丽的嫣红色，嘴唇不薄不厚，中间点着小巧的唇珠，是恰到好处的美。

灼人的目光如影相随，像虎视眈眈的猎人在盯梢猎物。祁洄终于忍不住，抬头扫了纪安一眼：“看什么？”

纪安小动作被发现，倒是不显窘促，她戳了两下饭，坦诚地回答：“你的嘴巴很好看，看着有食欲。”

听罢，祁洄明显一愣，紧接着，眸中就带上了浓浓的愠色。他重重搁下筷子，带着显而易见的低气压，起身就走，留给纪安一个渐远的背影。

“……”纪安难得反应迟钝，“这是，生气了？”

“是的。”小安分析着祁洄的情绪，给了主人确定的回答。

纪安失笑，继续低头吃饭。脑海里回想的，却是方才他生气睨来的样子，有错愕，有不敢置信，似乎还有点羞恼。他的情绪一下子丰富起来，不再是单一的沉默戒备，这使得他整个人瞬间“鲜活”了，看得纪安心头忽地痒痒的。

“让他露出更多的情绪，应该会很有趣。”纪安望着祁洄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幽幽地说。

***

用餐结束后，纪安敲了两下祁洄的房门，轻声问：“睡了没？我能进去吗？”

里头安静无声。

纪安想了想，没擅自进去，只在门口道歉：“刚才对不住了，我不知道你会生气——其实我是在夸你。”

黑暗中，听到最后一句，祁洄抿起唇，越发恼怒了。

等了一会，依旧没有回应，纪安无奈地揉揉太阳穴，只好先回房间，不过并没有锁门，而是敞开着。

过了两三个小时，整栋房静悄悄的。

这时，祁洄悄然开了门，望向对面。对门的房间里一片漆黑。她应该睡了。

祁洄沉思片刻，便抬脚，轻声进了她的房间。

眼睛在黑暗中依旧看得明了。目光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扫去，书桌，玻璃门——门后放着几盆薰衣草，她没再收进房内，床头柜，床。她躺在柔软的床褥上，被子遮盖住下巴，露着巴掌脸，浓密的长发在枕上铺开。

祁洄轻脚靠近，站在床头，看着她闭上的双眼。注视了有一会，终于伸手，捏住了被子一角，就要挪开。

手却反被握住。

纪安睁眼，仿佛等待多时，笑吟吟问：“做什么？”

祁洄挣了下，没挣开。她握得很紧，粗糙的指套还在他的皮肤上重重擦过。

“做什么？”纪安重复。

祁洄说出早已准备好的措辞：“看你睡了没？”

“睡了呢？”

“离开。”

“那要是没睡？”

“我不生气了。”

纪安眉眼一弯，低声笑了起来。祁洄看见，不由怔忡，也忘了还被锢住的手，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笑。

那是不一样的笑，很熟悉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