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没回来，舒家没有多大变化，在这样的好春里，院子生机勃勃，花开得绚丽。玻璃花房还跟以前一样，像个清静的小世界。
景如旧，唯一让舒宁感慨的就是胖猫叮当了。好几年不见，叮当已经成了只顶老顶老的老猫，一天里大多数时间都团在花房里打瞌睡。
他走进去的时候，叮当从毛茸茸的身体里抬头，静静地望着他。
他叫了一声“叮当”。
老猫没动。
“果然是把我忘了。”舒宁笑了笑，“怪我，好久不回来看你。”
老猫慢吞吞地站起来，浑身透着一股子慵懒从容的劲，蓝绿色的眼珠子不如以前清澈，不过还是很漂亮。
叮当不喜欢搭理生人，舒宁以为它是要离他远点，却见老猫迈着优雅的步子朝他走了过来，走到他面前后，拿脑袋蹭了蹭他搁在玻璃台上的手。
他把老猫抱起来，沉甸甸的，也蹭蹭它的脑袋，笑着：“原来你还记着我。”
老猫喵喵叫了两声。
花房门被推开，老猫从他怀里抬了头，盯着走进来的男人。
舒宁举着猫给裴济看，“这是叮当，是不是很可爱？”
可爱叮当蹬了两下腿，从他手里挣脱，跑掉了。
裴济：“……”
进了门舒宁才知道自己以前卧室的隔壁成了裴济的房间，他记得裴济刚回舒家时住的是客房来着。
他推开自己卧室的门，一模一样的布置，多年不见，突然让他有种还是少年时的错觉。
林雪跟在后头，“你们俩的房间都收拾过了，先休息一下，晚点一家人一起吃饭。”
“嗯。”舒宁应道，“爸也回来么？”
“当然回来。”
舒宁点头，把落地玻璃窗推开，露台上的花草和躺椅也是在原位，他望了望，想起了什么，走到隔壁的玻璃窗前敲了敲，“裴济同学裴济同学。”
裴济正站在房间的书桌前，听到声音后走过来，一边打开窗子一边问道：“怎么了？”
“觉得自己的房间怎么样？有没有什么熟悉感？”
“没有。”
不应当呀，好歹也是住了大半年的房间，怎么能什么感觉都没有？
“你再多看看。”舒宁不死心。
裴济很听话地把房间再看过一遍，视线落在书柜顶上。
舒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个简陋的木质移动城堡静静地停在上面，可能是放了太久，被空气侵蚀，木头褪了点色。
那是他送给裴济的，原来还在这呢。
裴济的目光就一直落在城堡上，舒宁过去把城堡给拿了下来，因为一直放在顶层，上头落了点灰尘，他擦了两下，把它放到外面阳光下晾着。
以前没什么感觉，现在再一看，尤其跟他这几天在裴济手把手教导下拼出来的模型相比，就有几分粗糙了。
“这是哪里来的？”裴济问。
“嗯？”舒宁望着他，“你怎么知道不是你自己拼的？”
裴济说：“我不会拼得这么差。”
舒宁默了下，丢了一个哦的音。又忍不住仔细端详着，没那么差吧？不就是有几块板子比较勉强，所以稍微有点变形么？
“那放我房间吧。”他说道，把模型连带着小圆桌一起搬起来，想挪到露台另一边。
“为什么？”裴济问。
“你不是不喜欢嘛。”
“我没有说我不喜欢。”
“……”
舒宁眼看着裴济把桌子按下，不让他动一点，目光灼灼地看他，说：“既然你送给我了，就不能拿回去。”
他放开手，突然反应过来，眼睛都亮了，“你想起来了？”
裴济：“没有。”
“那你怎么会知道这是我送给你的？”
“很明显。”裴济说。
“哪里明显？拼装技术？”可他明明进步了好多好嘛，哪里能看得出来同一个人拼的？
裴济嘴角抿出一丝笑痕，只看着他，并不说话。
受到技术差距冲击的舒宁不再管什么模型，进裴济的卧室转了一圈，冷清清的色调，连墙布都是灰色，除了书柜上一些陈旧的书外，真没什么生活气息，无怪乎裴济找不到什么感觉。
晚饭前舒易洪回来了，见到舒宁时有点意外，大概真的是太久没在这个家看见舒宁了，上一次四个人坐一起吃饭还是裴济被认回来那一天，转眼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
这几天舒易洪只在裴济醒过来的时候见过裴济一次，两人话都没说过一句，现在坐在同一张餐桌上，挺像是陌生人。
一个端坐主位，眼里带着点审视的味道，一个面若冷玉，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当做不见。
舒宁短短几天顾着裴济吃饭顾出习惯来了，很顺手地用公筷帮裴济夹离得远的菜，裴济也很自然地夹什么就吃什么。
林雪望着两人觉得特别宽慰，当初要不是舒宁突然出柜离开家，后来也不肯回来，她早就有两个儿子了。
“宁宁，你以后就住在家里吧，别再自己一个人住外面了。”林雪说道。
舒宁顿了下，说：“妈，这个晚点再说吧，先吃饭，再不吃冷了就不好吃了，阿姨的手艺就浪费了。”
林雪笑笑，“这家就数你会说。”
一顿饭平平静静地吃完，舒易洪边用毛巾擦着手，说道：“裴济，跟我来书房一下。”
“爸，怎么了？”舒宁问了声。
“你不用管。”舒易洪说。
舒宁望着两人背影，想不到什么事要跟现在这种情况的裴济单独说。
书房是舒易洪在家时办公的地方，相当宽敞，向阳面的墙壁被一扇巨大的落地玻璃代替，窗帘敞开，外头夜色浓郁。
书房中间摆着一组浅灰色的会客沙发，舒易洪示意裴济坐下。
“有想起来什么么？”舒易洪问。
“没有。”
舒易洪没什么意外，继续说道：“我前几天听了医疗组的报告，车祸的伤恢复得不错，记忆这个事情还得看情况，也急不来。”
从他的神色来看，这两句话只是个前提，裴济平静地等着下文。
舒易洪顿了一下，“你现在有在吃什么药么？”
“就是一些医生开的药，名字我不记得。”裴济说。
“除了医生开的药之外呢？比如……安眠药？止痛药？”
舒易洪的语气跟他平常说话时一样，只是语速更慢一些，那双深沉的眼睛始终落在裴济的脸上，留心着任何细微的神情变化。
裴济沉默。
舒易洪在他的眼睛深处发现了难以察觉的谨慎与防备，那是一种藏起来的东西被人知晓后自然而然会有的反应，只是裴济的这种反应更淡更深而已。
医生说裴济有长期服药的经历，但是这个长期究竟有多长，医生没法给个确切数字。舒易洪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在他心里，裴济是个始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无论是学业还是事业，这样的人不可能不知道长期服用这种药会有什么后果，明明知道还要吃，简直跟自杀没什么两样。
他只是稍微试探了一下，得到了这个结果。
现在坐在他面前的裴济只有十五年的记忆，如果裴济那么早就服用过这种药的话，他一时不敢深想是因为什么，他其实希望裴济直接否认。
他问了句：“为什么吃药？”
裴济依然沉默。
舒易洪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说道：“药不能再吃了，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找我解决。”
*
舒宁在露台上逗着猫时，听见裴济房间的门打开，他抱着猫走近两步，见裴济坐在床边，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团坐到露台的木地板上，将怀里的猫挡在自己脸前，捉住猫爪，隔着一层玻璃，冲里头的人挥动，“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喵了一阵后，侧头望见里面的人转向这边，还是有点出神的模样，他又喵了一下，“这位同学，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可以告诉我吗？”
叮当十分配合他的动作，肉爪一张一缩，像是在招人过来。
裴济也当真过来了，将玻璃窗拉开，对着老猫的脸说道：“没有什么不开心的，就是明天要上台，有点紧张。”
舒宁把猫放下来，笑道：“原来你也会紧张呀？不用紧张吧？反正你是名副其实，抬头挺胸就好。”
“嗯。”
“爸跟你说什么了？”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哦。”舒宁没多问。
月亮爬上中天，拨开云彩，洒落一地冷白的光。
舒宁洗了个澡，躺在久违的床上，一时没有睡着，恍惚想着很久以前少年时候。
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有时候真觉得像过了几个世纪，什么人啊事啊都变了，但又好像都没变。
他胡乱想着，玻璃窗上的指节敲过好几次才注意到动静，转头望见外面的月光下，裴济站在窗边。
他走过去开了窗，“怎么不睡觉？”
“睡不着。”
“又睡不着了？”
“不习惯。”
“你认床？”
裴济摇头，“不认床，认……”
“认什么？”舒宁问。
“你。”没有犹豫的笃定。
舒宁抿着唇，两颊的肉鼓起些，不理解：“哪有人睡觉认人的？”
“你之前都陪我，今天不陪我了。我现在还病着，比较脆弱，会做噩梦。”
“……”
躺到隔壁卧室床上的时候舒宁想，明天得早点起床，可别早早被家长发现了。